好人难寻: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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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土豆削皮器

海泽尔·莫茨沿着闹市区走着,商铺近在眼前,他却没有去看。他的脖子向前伸着,好像想要闻什么却一直闻不到。他穿着一身蓝色套装,那蓝色在白天看起来相当刺目,但在夜晚的灯光下看着又略微发紫。他戴着一顶漆黑的羊毛毡帽,跟传教士的帽子一个样。在托金汉姆,商店在周四会一直开到晚上,不少人都在购物。海泽的影子一会儿在身后,一会儿在身前,不时被别人的影子搅乱。不过,当只有他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后时,那紧张不安的单薄身影活像个倒步走的幽灵。

过了一会儿,他停在了勒纳服饰店门口的一张扑克牌桌前,一个瘦脸男人正在那儿展示土豆削皮器。那男人戴着一顶帆布小帽,穿的衬衫上印着颠倒着的野鸡、鹌鹑和古铜色火鸡图案。他把声音压得比街上的喧闹声稍低些,好让每个人都能像在私人谈话里一样,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牌桌旁围着几个人。桌上有两个桶,一个是空的,另一个装满了土豆。在两个桶中间,有一堆绿色厚纸盒子堆成了金字塔形状,塔顶展示着一个打开的削皮器。男人站在这座圣坛前,越过圣坛指指这个,又点点那个。“怎么样?”他指着一个头发湿漉漉的、满脸粉刺的男孩,“要不要来一个?”他把一个带皮的褐色土豆固定在削皮器的一边。削皮器是个带红色把手的方形锡盒,他一转动把手,土豆就掉进盒子里去了,然后没过一会儿,一个白色的去皮土豆就从盒子的另一边掉出来了。

“这么好的玩意儿不买一个可会后悔的噢!”他说。

男孩大笑着看看聚在周围的人群。他一头油滑的黄头发,长了张狐狸样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卖削皮器的人问道。

“伊诺克·埃默里。”男孩说完抽了抽鼻子。

“一个名字这么好听的男孩子应当有这么个好东西。”男人转着眼珠说,想要让其他人都活跃起来。除了男孩,谁都没有笑。接着,站在海泽尔·莫茨对面的一个男人笑了。他是个戴着浅绿色眼镜的高个子,穿着黑色套装,也戴了一顶传教士帽样子的黑色毛毡帽,拄着根白手杖。那笑声听着像是从一个扎紧的麻袋里发出来的。不难看出来,他是个瞎子。他的手向下搭在一个大个子的女孩肩上,女孩的黑色针织帽拉得很低,盖住了额头,几缕橙色头发从帽沿两边冒出来。她的脸很长,鼻子又短又尖。人们开始把目光从卖削皮器的男人那儿转移到这两个人身上。这让卖削皮器的男人有些恼火。“你呢,你买吗,”他指着海泽尔·莫茨说,“去哪儿找这么便宜的价格啊!”

“嘿!”伊诺克·埃默里说着,绕过一个女人伸过手来,用力打了下海泽的胳膊,“他在跟你说话呢!他在叫你呢!”海泽还在盯着瞎子和小孩儿看,伊诺克·埃默里只好又打了他一下。

“为什么不给老婆买一个回家呢?”卖削皮器的人又说话了。

“我没有老婆。”海泽咕哝了一句,注意力还是不肯从瞎子那儿转开。

“那你总有一位亲爱的老母亲吧?”

“没有。”

“那好吧,”男人说着,把一只手圈成喇叭状朝向众人,“他得买一个好给他自己做个伴儿。”

伊诺克·埃默里觉得这话实在好笑,他直笑得弯下腰捶着膝盖,但海泽尔·莫茨似乎根本就没听见。“第一位购买削皮器的顾客,将获赠半打去皮的土豆,”男人说,“谁第一个来?只要一块五,随便哪个店铺都要三块钱的!”伊诺克·埃默里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你会庆幸自己今天在这儿停了下来,”男人还在说,“永远都忘不了。不管谁买了削皮器,都永远忘不了。”

瞎子突然开始直直地往前挪动,男人正准备递给他一个绿盒子,他却走过牌桌,转了个九十度的弯,走回了人群中。他在分发着什么。接着,海泽看见那女孩也在四处走动着,分发着白色传单。那儿本来聚着的人就不算多,现在不多的几个也开始走掉了。卖削皮器的人看见了,身子探过牌桌,瞪着眼。“嘿,你!”他朝瞎子吼着,“你以为你在干嘛?你以为你是谁,竟敢把人们赶走?”

瞎子没有理睬他,继续分发着宣传册。他递了一本给伊诺克·埃默里,然后朝海泽走过来,白色手杖敲着脚边的地面。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卖削皮器的男人再一次喊道,“是我把这些人召集起来的,你凭什么来插一脚?”

瞎子脸上的皮肤很红,就像被烫过似的。他将一本册子稍稍往前塞到海泽身边,海泽接住了。是一份传单。封面上写着这么一句话:“耶稣呼召你。”

“我倒想看看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卖削皮器的男人还在嚷着。那孩子又一次经过牌桌前,递了一份传单给他。他撅着嘴瞟了一眼,然后绕过牌桌冲过去,土豆桶被打翻了。“这些该死的基督狂热分子。”他一边吼,一边瞪着眼睛四处看,想把那瞎子找出来。又有更多人围过来看热闹,而那瞎子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这些该死的共产主义者、宗教狂、外地人!”卖削皮器的人又嚷嚷起来,“是我把人们召集起来的!”他意识到眼前又围了一群人,这才住了口。

“听着,各位,”他说,“一个一个来,货还多得很,大家不要挤,头一位顾客将获赠半打去皮的土豆。”他静静地退到牌桌后面,开始举起削皮器盒。“一个跟着一个,东西有的是,”他说,“大家不用挤。”

海泽尔·莫茨没有打开他的传单。他盯着封面看了看,然后就把它撕成了两半。他再把两叠碎片叠在一块儿,又撕了一次。他就这样一次次把碎片摞在一块儿,又一次次地撕碎,直到手里只剩下一把纸屑。他把手翻过来,让碎屑落到地面上。然后他抬起头来,看见瞎子的孩子就站在不足三英尺远的地方,注视着他。她张着嘴,眼睛像两片绿色的瓶玻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她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肩膀上搭着一个白色麻袋。海泽皱了皱眉,开始把两只粘乎乎的手往裤子上蹭。

“我见过你。”她说。接着她迅速地朝牌桌旁走去,瞎子这会儿正站在那儿。大部分人已经散了。卖削皮器的人从桌上探过身来。“嘿!”他对瞎子说,“我猜你该明白了吧。你再来插一脚试试看。”但瞎子站在那儿,下巴稍微往后收,好像在他们的头顶上看到了什么。

“听着,”伊诺克·埃默里说,“我只有一块一毛六,但我……”

“啊哈,”男人说,好像想让瞎子看见他似的,“我猜这能让你知道,你干扰不了我。卖出八个了,卖……”

“我要一个。”那孩子指着削皮器说。

“啊?”男人说。

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长长的零钱袋,打开来。“我要一个。”她说着掏出了两个五毛的硬币。

男人撇撇嘴看了看钱。“一块半一个,小妹妹。”他说道。

她快速收回了手,突然转过头瞪着海泽尔·莫茨,好像他取笑了她似的。瞎子走开了。她又红着脸瞪了海泽一会儿,才转身跟上了瞎子。海泽尔突然吃了一惊。

“喂,”伊诺克·埃默里说,“我只有一块一毛六,但我想要一个……”

“钱你留着吧,”男人说着,把桶从牌桌上拿了下去,“不讲价。”

海泽尔·莫茨站在那儿盯着瞎子背影,手在口袋里拿进拿出。他看起来既想要往前走,又想要往后退。接着他猛地把两张钞票塞给卖削皮器的人,从牌桌上抓起一个盒子就沿街走去。伊诺克·埃默里立马跟了上来。

“我猜你一定很有钱。”伊诺克·埃默里说。海泽转过街角,看见他们大概在他前面一条街的地方。于是他稍微放慢了脚步,这才发现伊诺克·埃默里在旁边。伊诺克穿了一件发黄的白西服,里面是微粉色的白衬衫,打着豌豆绿的领带。他咧开嘴笑着,好似一只长了浅色兽疥癣的友好的猎狗。“你来这儿多久了?”他问道。

“两天。”海泽咕哝道。

“我来了两个月了,”伊诺克说,“我是公务员,你呢?”

“没工作。”海泽说。

“那可太糟了,”伊诺克说,“我是公务员。”他往前跨了一步,跟海泽并肩走着,又接着说:“我十八岁,才来两个月,就已经是公务员了。”

“那蛮不错的。”海泽说,随即把靠伊诺克·埃默里那侧的帽沿拉得更低,脚步也快了起来。

“我没听清你的名字。”伊诺克说。

海泽报出了姓名。

“看上去你是在跟踪那两个乡下人,”伊诺克评论道,“你参加很多基督教的活动吗?”

“没参加过。”海泽说。

“是,我也没参加过多少,”伊诺克说,“我到那个罗德米尔男孩圣经学校去了四个星期,是那个把我从我老爹那儿买过来的女人送我去的。她是个拿社会救济的。主啊,四个星期,我觉得自己要神圣得发疯了。”

海泽朝街尾走去,伊诺克一直跟在他旁边,气喘吁吁地讲着话。等海泽开始过街时,伊诺克叫道:“你怎么不看红绿灯啊!等下才能走!”一个警察吹响了哨子,一辆汽车揿着喇叭猛地刹住了车。海泽继续穿过马路,眼睛还一直盯着走到街道一半的瞎子。警察的哨声一直响着,他穿过街道,跑到海泽身边,把他给拦住了。警察生了一张瘦脸,长着椭圆形的黄眼睛。

“你知道挂在那儿的那些小东西是干嘛的吗?”他指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问。

“我没注意到。”海泽回答。

警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有一些人停下了,警察朝他们翻了翻白眼。“大概你认为红灯是给白人看的,绿灯才是给有色人种看的。”他说道。

“是,我就是那么想的,”海泽说,“把你的手拿开。”

警察把手收回来,放到腰上。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那你就把这些灯的用处告诉你所有的朋友。红灯停,绿灯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白人还是黑人,所有人都得按这个来。告诉你所有的朋友,这样等他们进城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人群大笑起来。

“我会看住他的。”伊诺克·埃默里说着,从警察旁边挤了进来,“他来这儿才两天,我会看住他的。”

“你来这儿多久了?”警察问道。

“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伊诺克回答,“这就是我的家乡。我会代您看好他的。嘿,等一下!”他冲海泽喊道,“等等我!”他挤出人群,赶上了海泽。“我想我刚刚算是救了你吧。”他说。

“我很感激。”海泽说。

“别客气,”伊诺克说,“要不要到沃尔格林[2]去喝杯苏打水?这么早夜店可都没开门呢。”

“我一向不喜欢药店。”海泽说,“再见。”

“那好吧,”伊诺克说,“我想我还是再陪你走一会儿吧。”他打量着前面那两个人说,“我可不想大晚上地跟那些乡巴佬搞不清楚,尤其是耶稣那种。我自个儿已经受够他们啦。从我爹那儿把我买走的那女人,只知道祷告。我和老爹跟着我们打工的锯木厂四处搬家,一年夏天搬到了布恩维尔外面,就在那儿碰到了那个女人。”他抓住了海泽的外套。“来到托金汉姆后,我唯一讨厌的就是这儿街上的人也太多了,”他悄声说,“看上去不把你打倒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哦,她来了之后,我猜到她对我有兴趣。那时我才十二岁,会唱一些赞美诗,唱得还不错,是从一个黑人那儿学的。所以她看上了我,把我从老爹那儿买了来,带我到布恩维尔跟她一起住。她有一座砖房,不过整天都是耶稣耶稣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海泽,观察着他的脸。忽然他撞在了一个穿着褪色工装裤的矮小男人身上。“你走路怎么不长眼啊?”他大叫着。

矮男人猛地站住脚,恶狠狠地抬起胳膊,脸上现出卑鄙的表情。“你在跟谁说话呢?”他吼道。

“瞧见了吧,”伊诺克说着,跃了几步赶上海泽,“他们只想把你打倒。我以前可从没到过这么不友善的地方。哪怕是跟那个女人在一块儿时,也没这样过。我跟她在她的房子里住了两个月,”他接着说,“等秋天一来,她就把我送到罗德米尔男孩圣经学校去了,我还以为自己可以稍微松口气了呢。这女人非常难相处——她不老,我猜她有四十岁左右——但她真丑,戴一副棕色眼镜,头发稀稀拉拉,看着就像从脑壳上往下流的火腿肉汁。我当时以为到那学校去多少算是一种解脱呢。我之前曾偷偷从她那儿溜掉过,但还是被她给找回来了。那时我才明白,她已经是我的监护人了,如果我不跟她待在一块儿的话,她就有权利把我送到收容所去。所以,我还是很高兴到学校里去的。你上过学吗?”

海泽似乎根本没听到那问题。他的眼睛还盯着走到了下一条街的瞎子。

“当然,也不是一点儿安慰都没有,”伊诺克说,“善良的耶稣,总会让人得到安慰的。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星期就跑了,该死,要是她没把我找回来,又让我到她那房子里去住的话,那就好了。但我还是出来了。”他停了一下,“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很快他又接着说:“我把那女人吓得屁滚尿流,就是这样。我拼命想办法,我甚至还祷告。我念道:‘主啊,请为我指明道路离开这儿,又不要让我杀了这女人,也不要被送到收容所去。’要是他不这么做我就诅咒他。一天早上,我天一亮就起了床,没穿裤子跑到她房间里去,扯开她身上的被子,把她吓得半死。然后我回到了我老爹身边,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她了。”

“你只会动动下巴,”他观察着海泽的侧脸,评论道,“从没见你笑过。如果你真的不是有钱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海泽拐进了旁边的一条街上。瞎子和女孩就在前面一条街的拐角处。

“哦,我猜我们到底还是要赶上他们了,”伊诺克说,“不过,你不觉得那女孩很丑吗?你瞧见她脚上那双鞋了没有?瞅着像是男人鞋。你在这儿认识很多人吗?”

“不认识。”海泽说。

“以后你也没法认识谁的。这地方很难交到朋友。我来了两个月了,还谁都不认识呢。他们看起来只想要把你打倒。我猜你有不少钱吧。”他说,“我没钱,如果有钱的话,我当然知道该干些什么。”男人和女孩停在街角,转向了街道的左侧。“我们快赶上了,”他说,“要是我们不当心点儿,肯定就要跟着她和她老爹到某个集会上唱赞美诗去了。”

下一条街上有一栋带圆柱和穹顶的大楼。瞎子和孩子正朝那儿走去。建筑四周、街道的另一边,还有附近的街道上都停满了汽车。“肯定不会是看电影。”伊诺克说。瞎子和女孩踏上了通向大楼的台阶。那楼的前面全是台阶,台阶两侧立着坐在基座上的石狮子。“也不是教堂。”伊诺克说。海泽在台阶前停下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想从脸上挤出个什么表情来。他把黑帽子向前拉了拉,显得下流的样子,然后朝那两个人走去,他们此时已经在一只狮子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他们走近时,瞎子的身子前倾着,似乎在注意听着脚步声,接着他站了起来,伸手散发一份传单。

“坐下吧,”孩子大声说,“是那两个男孩,不是别人。”

“正是我们。”伊诺克·埃默里说,“我和他一直跟在你们后面,走了约摸有一英里了。”

“我知道有人在跟着我,”瞎子说,“坐吧。”

“他们只是来寻开心的。”孩子说,样子就像是闻到了什么臭味似的。瞎子伸出手来摸他们。海泽站在他刚好够不到的地方,眯缝着眼看着他,像是要直看到绿色眼镜下面那空洞的眼窝里去。

“不关我的事。都是他。”伊诺克说,“从土豆削皮器那儿开始,他就一直跟着你们。我们买了一个削皮器。”

“我知道有人在跟着我!”瞎子说,“一开始就知道。”

“我没有跟着你。”海泽说。他摸着手里的削皮器盒子,看着那女孩。她约摸十三四岁,头上的黑色针织帽几乎盖住了眼睛。“我可没跟着你,”他不快地说,“我是在跟着她。”他把盒子递到她跟前,她立即向后跳开了,张大了嘴,一脸厌恶的样子。“我不要那东西,”她说,“你以为我想用那东西做什么?快拿走。那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

“我替她收下了,谢谢你。”瞎子说。“放到你的袋子里去。”他转向女孩说。

海泽再次把削皮器递给她,但他的眼睛还看着瞎子。

“我不会要的。”她喃喃地说。

“接着。照我说的做。”瞎子立即接了口。

过了一会儿,她接过盒子,塞进了装传单的口袋里。“这不是我的,”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就算我接了,那也不是我的。”

“她非常感谢你。”瞎子说,“我知道有人在跟着我。”

“我没跟着你。”海泽说,“我跟着她到这儿,是想说,她之前用挑逗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可受不起那样的眼神。”他没有看她,反而看着瞎子。

“你什么意思?”她喊道,“我没用挑逗的眼神看你。我只是看着你把那份传单撕了。他把传单撕得粉碎。”她说着,推了推瞎子的肩膀,“他把传单撕碎了,像撒盐一样撒了一地,还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他是在跟着我。”瞎子说,“没人要跟着你。我能听到他声音里对耶稣的渴求。”

“耶稣,”海泽喃喃道,“我的耶稣啊。”他在女孩的腿旁坐了下来,头就在她的膝盖旁边,他把手放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她穿着男人鞋、黑色长棉袜,鞋带系得紧紧的,打着标准的蝴蝶结。她没好气地挪开,坐到了瞎子身后。

“听听他的诅咒,”她压低了声音说,“他没跟着你。”

“听着,”瞎子说,“你没法逃离耶稣的。耶稣是真理,如果你在寻找耶稣,这种愿望就会暴露在你的声音中。”

“我没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什么,”伊诺克·埃默里说,“我知道一大堆关于耶稣的事情,我在罗德米尔男孩圣经学校待过,一个女人送我去的。要是他声音里有什么关于耶稣的东西,我肯定能听出来。”他已经爬到狮子背上,叠着腿侧坐在那儿。

瞎子又伸出双手,突然蒙住了海泽的脸。有一瞬间,海泽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把那双手推开了。

“省省吧,”他无力地说,“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的内心里有一种需要,”瞎子说,“人们一旦认识了耶稣,就无法再从他身边逃开。”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海泽说。

“你至少知道一点,”瞎子说,“那就足够了。知道他的名字,你就被打上了记号。一旦耶稣给你打上了记号,你就没办法了。那些知道的人不可能把知识变成无知。”他的身子往前倾着,但是方向错了,所以看上去好像是在对着海泽脚下的台阶说话。海泽身子往后仰坐着,黑帽子斜下来盖在了脸上。

“我老爹的样子跟耶稣很像,”伊诺克的声音从狮子背上传过来,“头发一直垂到肩膀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下巴上横了一道刀疤。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

“你被打上的标记表示你知道,”瞎子说,“你知道什么是罪,而只有知道什么是罪的人才可能犯罪。我们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跟着我,”他说,“你不可能是在跟着她。没有人会跟着她的。我能感觉到,附近有一个迫切需要耶稣的人。”

“除了耶稣,没有什么能治愈你的痛苦。”女孩突然说话了。她俯下身,抬起胳膊,手指着海泽的肩膀,但他往台阶下吐了口唾沫,没有看她。“听着,”她提高了嗓门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杀死了一个小婴儿。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只因为长得丑,她就一丝一毫的爱都不肯给这孩子。这孩子有耶稣,但这女人除了长得好看,有一个跟她一起生活在罪孽里的男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把那婴儿送走后,婴儿自己回来了,她又送走一次,它又回来。每一次她把它送走,它都会回到她和这男人一同过着罪恶生活的地方来。他们干脆用一只丝袜把它勒死,挂在烟囱里。可从那以后,她就再无宁日。她看到的每样东西都是那个婴儿。耶稣将它变得很漂亮,让她无法忘掉它。每次她躺在男人身边,都会看到它透过烟囱盯着她,看到它在夜半时分透过砖头发着光。”她四处动着双脚,好让只有脚尖从紧裹着腿的裙子里伸出来。“她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大声而急促地说,“那根本不够,不够,先生。”

“我主耶稣。”海泽说。

“那根本不够。”她重复道。

“我听见里面嚓嚓的脚步声了,”瞎子说,“把传单拿出来,他们要出来了。”

“我们要做什么?”伊诺克说,“这大楼里是干嘛的?”

“分发传单。”瞎子说。孩子从麻袋里拿出传单,递了两摞给瞎子,每一摞各用绳子系着。“你和伊诺克·埃默里到那边去发,”他对她吩咐道,“我和这个男孩待在这儿。”

“他才不愿意碰传单呢,”她嚷道,“他只想把传单撕碎。”

“按我说的去做。”瞎子说。

她皱着眉头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对伊诺克·埃默里说道:“你要来的话就快点儿。”伊诺克从狮子上跳下来,跟着她到另一边去了。

瞎子往前摸索着。海泽躲向一边,但瞎子和他并排站在台阶上,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俯下身,面对着海泽的膝盖,快速低语道:“你跟着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有罪。但你向天主作证。忏悔吧!爬到楼梯顶上去,放弃你的罪,把这些传单分发给人们。”他把一摞传单塞到海泽手里。海泽猛地把胳膊往后抽,反倒把瞎子拉得更近了。“听着,”他说,“我跟你一样干净。”

“乱伦。”瞎子说。

“那只是一个词而已。”海泽说,“如果我有罪,那也是在我未犯罪之前就已有的原罪。我从来就没变过。”他想把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头掰开,但瞎子抓得更紧了。“我不相信原罪,”他说,“把你的手拿开。”

“你信的。”瞎子说,“你有记号。”

“我没有记号,”海泽说,“我是自由的。”

“你的自由也是被打的记号,”瞎子说,“耶稣爱你,你不可能摆脱他的印记。到楼梯上面去……”

海泽猛地抽出胳膊,跳了起来。“我会把传单拿上去,全都丢到灌木丛里。”他说,“你瞧着吧!瞧你能不能看见。”

“我能看到的比你多!”瞎子喊道,“你有眼却不能看,有耳却不能听,但是耶稣会让你看见!”

“要是你能看见,你就好好看着吧!”海泽说着,开始沿着楼梯往上走。

人们已经开始从礼堂里走出来,有的已经下了一半楼梯了。他抬起胳膊肘,像张开了一双锋利的翅膀一样,从他们中间挤过去。等他到了上面,又有一群人涌过来,几乎把他又推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他再一次朝人群发起冲锋,直到有人不耐烦地喊道:“给这个蠢蛋让条路!”人们才给他让了路。他冲到上面去,挤到一侧,站在那儿瞪着眼,喘着粗气。

“我没跟着他。”他大喊着,“我才不会跟着这么一个瞎了眼的傻瓜。我主耶稣。”他靠墙站着,拎着那捆传单的绳子。一个胖子在他旁边停住,点燃了一支雪茄。海泽推推他的肩膀。“往下看,”他说,“看看底下那个瞎子,他在散发传单。耶稣啊。你真该去看看他,他还让那个丑孩子穿上女人的衣服,也在这儿发传单。我主耶稣。”

“总会有些狂热分子。”胖子说着走开了。

“主啊。”海泽说。他身体往前探到一个橘色头发的老妇人身边,老妇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色木珠。“你最好走另一边,女士,”他说,“下面有个傻瓜在发传单。”老妇人后面的人群把她往前推着,但她眯着一双闪亮的小眼看了他一会儿。他穿过人群朝她走去,而她已经走远了。他只好又挤回到刚刚靠墙站着的地方。“亲爱的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说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翻滚。人群移动得很快,看起来就像是一根大绳被扭开了,每一股都消失在黑暗的街道尽头,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只有他一个人还站在礼堂的入口处。台阶上、人行道上都洒满了传单,连街上都是。瞎子站在底下的第一级台阶上,弯着腰,摸索着散落在四周的皱巴巴的传单。伊诺克·埃默里在另一边,站在狮子的头上,正在试图站稳,而那孩子正把那些不太皱、还可以再用的传单捡起来,放回麻袋里。

我不需要耶稣,海泽说。我不需要耶稣。我有利昂娜·瓦特斯。他跑下楼梯,停在了瞎子站的地方。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恰好站在瞎子的手够不到的地方。瞎子已经捕捉到了他的脚步声,开始往前摸索着。海泽尔突然开始跑过街。后面的尖声叫喊传来时,他已经在街的另一边了。他转过身,看见瞎子站在街中央,大叫着:“史莱克!史莱克!如果要找我,记得我叫阿萨·史莱克!”一辆汽车拐了个弯,避免撞到他。

海泽耸起肩,缩着头,赶快走掉了。

直到听到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他才回头看了看。

“既然我们已经把他们甩掉了,”伊诺克·埃默里喘着气说,“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开心一下呢?”

“听着,”海泽没好气地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开始走得飞快。

伊诺克小跑着跟上去。“我来这儿两个月了,”他说,“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儿的人都不友善。我自己找了个房间,就我一个人住在那儿。我老爹说我必须得到这儿来。要不是他逼我来,我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儿的。我想我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不是从斯托克威尔来的,对吗?”

“不是。”

“梅尔赛?”

“不是。”

“锯木厂曾经在那儿干过。”伊诺克说,“看着你总觉得眼熟。”

他们往前走着,一路走回到大街上,没有再说话。街上几乎没人。“再见。”海泽说着,再次加快了脚步。

“我也走这边。”伊诺克闷闷不乐地说。路的左边有家电影院,上面的电子节目单在不断变换着。“要是我们没跟那些乡巴佬搅在一块儿的话,本来可以去看场电影的。”他抱怨道。他跟在海泽的胳膊肘旁,跨着大步,半是咕哝,半是牢骚。有一次他抓住了海泽的袖子,让他慢下来,海泽猛地把袖子抽走了。“是他逼我来的。”他声音嘶哑地说。海泽看着他,看到他在哭,脸上皱巴巴、湿答答的,现出一种粉紫色。“我不过才十八岁,”他哭喊着,“他非要我到这儿来,可我谁都不认识,这儿的人谁跟谁都不愿扯上关系。他们很不友好。他自己跟一个女人跑了,却让我到这儿来。但她不会待太久的。不等她屁股坐热,他就会把她揍个七荤八素。我在这儿两个月,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熟面孔,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我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海泽板着脸,直直地看着前方。伊诺克继续时而咕哝,时而哭泣。他们经过一座教堂、一家旅馆、一家古董店,最后来到了一条满是砖房的街上,黑暗中所有房子都是一个样子。

“如果你想找个女人,没必要跟着一个长得像她那样的。”伊诺克说,“我听说过一个地方,那儿全是两块钱一个的。我们干嘛不去找点乐子?下星期我就把钱还给你。”

“听着,”海泽说,“再过两栋房子,我就到我住的地方了。我有女人。我有女人,你懂吗?我不需要跟你走。”

“我下星期就能还给你,”伊诺克说,“我在市动物园工作。我看守大门,每周领一次薪水。”

“离我远点儿。”海泽说。

“这儿的人都很不友善。你不是这儿的人,可你也不友善。”

海泽没回答他。他继续走着,像是很冷似的,脖子缩得几乎贴到了肩胛骨上。

“你还不是谁都不认识,”伊诺克说,“你没有女人,也没事可干。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没有伴儿,也没事情可做。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了。”

“我到了。”海泽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上了房子门前的小道。

伊诺克站住了。“好啊,”他喊道,“真好啊。”他把袖子往鼻子底下一抹,止住了哭泣。“好吧,”他大声说,“你就走吧。不过你看这儿。”

他拍了拍他的口袋,然后跑上去抓住海泽的袖子,冲他摇着土豆削皮器的盒子。“她给了我这个。她把它给了我,你可管不住。她还邀请我去看他们,没你的份儿,是你跟着他们的。”他眼中虽然有泪,却发着光,脸上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邪恶笑容。

海泽的嘴巴抽搐着,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身影在台阶的中间看起来很矮小,然后他举起胳膊,把他一直提着的那一摞传单猛地扔了下来。传单砸在了伊诺克的胸口,把他吓得嘴巴都张开了。他就站在那儿大张着嘴,盯着他胸前被击中的地方,然后他转过身,一溜烟从街上跑掉了。海泽进了屋。

前一天晚上,他头一回跟一个好像叫利昂娜·瓦特斯的女人睡了觉,不过他跟她做得不是很成功。他做完后,就像一个被冲到岸边的东西一样趴在她身上。她还对他做了些很下流的评价,他是今天白天才慢慢记起来的。想到自己又来找她了,他觉得很不自在。他不知道当她打开门,看到他站在那儿时,会说些什么。

当她打开门看到他在那儿时,她说:“哈哈。”她是个大块头的金发女人,穿着一件绿色睡衣。“你想怎么样?”她说。

他摆出一副他自以为是无所不知的表情,但只是在一边脸上稍稍流露了一下。黑色羊毛毡帽方方正正地盖在他头上。利昂娜让门开着,自己又回床上去了。他戴着帽子就进来了,帽子碰上了纸袋包着的电灯泡,他这才把它取下来。利昂娜用手托着脸,注视着他。他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着,瞧瞧这,摸摸那。他的喉咙越来越干,心脏开始抓紧他,就像一只小猴子牢牢抓住它笼子的栏杆。他在她的床沿上坐下,手里拿着帽子。

利昂娜眯了眯眼睛,拉开了嘴角,嘴巴变得像是薄薄的刀锋。“见耶稣的帽子!”她说。她坐起来,把睡衣从下往上拉起来,脱掉了。她拿起他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胯上,盯着他看。海泽尔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三声短促的、像是笑声的声音。他跳起来拉下电灯绳,在黑暗中脱下了衣服。

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和他妹妹鲁比,去参加梅尔赛的一个嘉年华会。有一个稍稍靠边的帐篷,要的门票钱比其他帐篷多。一个干瘦的男人扯着喇叭一样的嗓子在招徕顾客,但他一直没有说出帐篷里面有什么。他说那东西特别刺激,任何想要去看看的男人只需花上三毛五分,而且仅此一家,一次只能进去十五个人。父亲送他和鲁比去一个帐篷里看猴子跳舞,然后他自己就朝那儿去,东张西望地贴着边挪动着。海泽从猴子那儿走开,跟上了他,但他没有三毛五。他就问那大声招徕顾客的男人,里面到底是什么。

“走开,”男人说,“这里头没有你老爹,也没有猴子。”

“那些我都已经看过了。”他说。

“好啊。”男人说,“快走开。”

“我有一毛五,”他说,“能不能让我进去,我可以只看一半。”

这里头的东西很私密,他猜测着。是一些男人的秘密,然后他想,也许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秘密。是她不想让我进去。

“我有一毛五。”他说。

“时间已经过去一半多了,”男人扇着草帽说,“你快走开吧。”

“那刚好值一毛五啊。”海泽说。

“马上走开!”男人说。

“是黑人吗?”海泽问,“他们是在对一个黑人做什么吗?”

男人从他站着的台子上俯下身来,瘦脸上满是怒意。

“你那想法从哪儿来?”他说。

“我不知道。”海泽回答。

“你多大啦?”男人问。

“十二。”海泽说。他那会儿只有十岁。

“给我那一毛五,”男人说,“进去吧。”

他赶快把钱撂在台子上,匆匆进去了,他担心快完了。他穿过帐篷的布帘,里面还有一个帐篷,他照样穿过去了。他的脸在发烫,一直烧到了后脑勺。他只能看到一群男人的后背。他爬上一张长凳,越过他们的头顶往里看。他们都在往一个低处看着,那里躺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一个衬着黑布的箱子里慢慢蠕动着。一开始他以为是一种有皮的动物,但接着他就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她很胖,样子长得很普通,只是嘴角上有一颗痣,她咧着嘴笑时那痣就跟着动。她的侧腰上还有一颗痣,同样也在动着。海泽的头变得很沉,他再也没法把头从她那儿移开了。

“要是每个棺材里放这么一个的话,”他父亲抬着头朝着前面说,“很多人都要急着进棺材了。”

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他从长凳上跌下来,急慌慌地跑出了帐篷。他从外面那顶帐篷的一侧悄悄爬了出去,因为他不想碰上那个卖票的人。他爬上了一辆卡车的后车厢,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外面的嘉年华会一片喧闹。

到家时,他母亲正站在院子里的洗涮台旁,盯着他看。她总是穿着黑色衣服,裙子比其他女人的长一些。她直直地站在那儿盯着他。他溜到了一棵树背后,离开了她的视线,但是没一会儿他就能感觉到她透过了树在盯着他。他又看到了那个低处,又看到了箱子,里面躺着一个瘦女人。箱子对她来说太短了,她的头从一端伸了出来,膝盖也抬了起来,才刚好躺下。她长了一张十字架形状的脸,头发梳得贴着头皮。男人们往下看时,她蜷曲着,试图遮掩自己。他紧贴着树站着,喉咙发干。她离开洗涮台,拿着一根棍子朝他走了过来。她说:“你看到什么了?”

“你看到什么了?”她说。

“你看到什么了?”她说,语调一直都没变。她用棍子打他的腿,但他好像已经长在树上了。“耶稣死去,是为了让你得到救赎。”她说。

“我又没叫他这么做。”他嘟囔道。

她不再打他了,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嘴巴紧闭。因为内心莫名的无处安放的负罪感,他忘记了帐篷里的罪恶。过了一会儿,她把棍子扔掉,默默地走回了洗涮台。

第二天,他偷偷把他的鞋子拿到了外面的树林里。只有参加布道会,或者到冬天时,他才会穿鞋。他把鞋从盒子里拿出来,在鞋底铺满石头和小石子,然后穿在脚上,系得紧紧的。他穿着这双鞋穿过树林,走了大概一英里,来到一条小溪旁,他才坐下来,脱下鞋子,把脚放进湿润的沙子里放松。他想,这样耶稣总该满意了吧。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哪怕是掉下来一块石头,他也可以认为那是一种征兆。过了一会儿,他把脚从沙子里拔出来,晾干了,然后又穿上铺满石头的鞋子,往回走了半英里,才把鞋子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