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弃绝的立场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1)，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2)：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老子这一章非常著名，因为这里他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所谓“反智主义”（“绝圣弃智”，带有明显的反对“民智启蒙”的思想）甚至是“反德主义”（“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显然有针对儒家道德学说的价值立场）或“反利主义”（“绝巧弃利”，带有反功利的倾向）。“绝”与“弃”两字的反复强化，把这一立场倾向表明得斩钉截铁。
但是，老子的这一立场本身又是悖谬性的。他反对世俗观念的出发点恰恰是基于“民利百倍”“民复孝慈”“盗贼无有”这样的效用的，这是不是也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老子的“功利观”呢？问题的实质在于，“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的主张是否真的可行？的确，所谓“圣智”“仁义”“巧利”实际上带有极大的弊病；但是，它们是否真的一无是处呢？更重要的是，人类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绝”与“弃”这些方面的实践活动，因此，所谓“民利百倍”的诸种好处就始终只能是近乎想象力的虚构，这就使得其立场的说服力要大打折扣了。而且吊诡的是，千百年来，老子自己也被历史与民众当作“圣智”的典型了。这就再次表明，“绝圣弃智”是可行性几乎为零的事情。
当然，老子之批判反思“圣智”“仁义”“巧利”的思想也有积极作用。他逼着我们去反思批判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严重恶果与弊端。但是，这种盲目反对一切“圣智”的思想毕竟是有危险性的，倘若“民利百倍”（何况这只是未经事实检验的假想）真的要以“绝圣弃智”为前提，那么，这是不是绝大多数的“庸众”实行对于少数“精英”的压迫呢？实质上，民众往往易冲动、易受所谓“领袖”的操控与引领而充当了实现其个人野心的工具(3)。尼采甚至说：“所有时代里弱者和平庸者的基本倾向就是使强者变弱，把强者扯下来：主要手段就是道德判断。”(4)而“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斗争，平常者对稀罕者的斗争，弱者对强者的斗争”可能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应，即“出类拔萃者、高贵者、高品位者以弱者样子出现”(5)。在这方面，国人的“低调做人”“夹起尾巴做人”的处世哲学堪称一绝；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枪打出头鸟”的警告是不绝于耳的。
“此三者以为文不足”，就是讲“圣智”“仁义”“巧利”的局限性。针对这种局限性，老子提出了对治之方：“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其中，“素朴”思想对于中国美学传统有着极大的影响，包括诗书画在内，都把“素朴”作为极高的境界。这个方面，诗歌领域的突出代表就是陶渊明。但是，老子这里讲的实际上是做人之道。简单地说，就是减少欲望冲动，少接触外界的诱惑。“少私寡欲”的主张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传统人格的塑造与养成。中国儒道释三家在反对“私欲”方面是一致的。倘若要穷究中国传统社会为何发展不出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是不是应该从这个源远流长的“反私主义”传统立足呢？
西方哲学讲民智开启，讲私权保护，讲欲望的正当性，这方面黑格尔是一个代表。就民智开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是一条教化之路，他说：“引导着个体从其未经教化的立场走向知识，我们必须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上来理解。同时我们也必须在教化的过程中观察一个普遍的个体，亦即那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精神。”“科学的目标是让精神洞察到知识的本质。”(6)所谓“具有自我意识的精神”，就是做一个大写的“我”，具有强烈的主体精神与自觉意识，从而个体不再一味贬低自己，而是积极有为。关于私权保护，黑格尔是从“人格权”与“物权”的关系来讲的。“惟有人格才能给予对物的权利，所以人格权本质上就是物权。这里所谓物是指其一般意义的，即一般对自由来说是外在的那些东西，甚至包括我的身体生命在内。这种物权就是人格本身的权利。”(7)黑格尔认为，“人”不是抽象的，他的本质力量必须实现出来，必须外化为客观存在，这就必须体现为“物权”。“所有权所以合乎理性不在于满足需要，而在于扬弃人格的纯粹主观性。人唯有在所有权中才是作为理性而存在的。”(8)我们往往把黑格尔视为唯心主义哲学家，但是，在讲到“人”时，恰恰是黑格尔最重视把“人”落实到“物”，甚至说，黑格尔反而更“唯物”。不幸的是，很多国人言必称唯物主义，但是恰恰把“人”字抽象化了，把“人”字视为纯精神性的抽象了，甚至完全忽略了“人权”的根本在于“物权”了！讲私人欲望的合理性，黑格尔说：“假如主角方面没有利害关系，什么事情都不能成功。假如把这种对利害关系的关心称为热情——这指全部个性忽略了其他一切已有的或者可能的关心和追求，而把它的整个意志倾注于一个对象，集中它的一切欲望和力量于这个对象，——我们简直可以断然声称，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我现在所想表示的热情这个名词，意思是指从私人的利益，特殊的目的，或者简直可以说是利己的企图而产生的人类活动，——是人类全神贯注，以求这类目的的实现，人类为了这类目的，居然肯牺牲其他本身可以成为目的的东西，或者简直可以说其他一切的东西。这种特殊的内容和人类意志息息相通，决定了它全部的特性而和它不可分离。”(9)黑格尔的意思是，恰恰是个人利害关系，甚至说，恰恰是个人私欲，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原动力。“那个使它们行动，给它们决定的存在的原动力，便是人类的需要、本能、兴趣和热情。我要把什么东西实行起来，成为事实，乃是我的热烈的愿望：我必须参加在里边，我愿意从它的实施而得到满足。假如我要为任何目的而活动，它无论如何必须是我的目的。我必须同时在这种参加中，贯彻我的目的，得到满足。虽然我为它活动的那个目的，有很多不是我关心的方面。使自身满足于自己的活动和劳动，这是个人生存的无限的权利。”(10)
从黑格尔的立场讲，“见素抱朴”的弊端是取消自我意识，是把人抽象化，变成一个失去具体人格的观念物；“少私寡欲”的弊端是忽略了个人的生存要求，否定了个人欲望的积极推动力量；“绝学无忧”的弊端是为了避免矛盾痛苦而失去了人之为人的意义。“人就是意识到他的纯自为存在的那种自由的单一性……然而作为这样一个人，我完全是被规定的东西，例如我有这点年龄，身材这样高大，在这个地点，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视为特异性的东西。所以人既是高贵的东西又是完全低微的东西。他包含着无限的东西和完全有限的东西的统一、一定界限和完全无界限的统一。人的高贵处就在于能保持这个矛盾，而这种矛盾是任何自然东西在自身中所没有的也不是它所能忍受的。”(11)
老子本章的思想观点，可以用黑格尔的半句话来概括：“有一种思想，认为自然状态是纯洁的，未开化民族的风俗是淳厚质朴的，根据这种思想，教育就被看成只是某种外在的东西和腐蚀性的东西……”(12)
(1) “绝仁弃义”，一作“绝伪弃诈”。见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7页。
(2) “属”，一理解为上文“不足”的对立面，即“足”；一理解为“归属”。见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8页；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8页。
(3) 可参考勒庞《乌合之众》的《群体意见的直接因素》《群体领袖及其说服的手法》等内容。见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81—116页。
(4) 尼采：《权力意志》（上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78—179页。
(5) 尼采：《权力意志》（上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79页。
(6)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9页。
(7)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48—49页。
(8)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50页。
(9)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2页。
(10)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
(11)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46页。
(12)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