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势观风:近代中国的记忆、舆论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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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

早年蒋介石、毛泽东对曾国藩的推崇,更多建基于曾氏平定太平天国运动一事上。1917年,还是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学生的毛泽东就在致黎锦熙(1890—1978)的信中谈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

研究者一般对这一句话十分在意,对接下来一句则不太关注,即“天下亦大矣,社会之组织极复杂,而又有数千年之历史,民智污塞,开通为难。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认为“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并以大同为目标,“立德、立功、立言以尽力于斯世”〔21〕。其救世之关怀可谓真切,而其心中之三不朽者,正是曾国藩,似乎期待从此处寻找救世之方,在国弱民疲的清末民初,不少人正试图通过对曾国藩的阅读或解读来救世。

青年毛泽东的这一想法,其实清末流亡日本的梁启超(1873—1929)已见之于实践。在其名著《新民说》中,为改造民族性,形塑新民所需要具备的理想人格,曾国藩成为梁启超“淬厉其所本有而新”〔22〕的人格楷模。

梁启超认为中国人缺少冒险精神,气力与体魄相依而为用,“庄敬日强,安惰日偷,生理之大经也”,深以曾国藩“身体强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之语为是。由此将曾国藩与拿破仑、讷尔逊并称为“进取冒险之豪杰,永为后备型者”,强调“曾文正最讲踏实地步,谨慎小心,然其中自有冒险之精神。细读全集,自能见之”〔23〕,对国人进取冒险之精神每况愈下深以为忧。

在叹息卓荦少年“志愿才气皆可以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乃阅数年而馁焉,更阅数年而更馁焉”,为欲望所累时,梁启超以为曾国藩全集中,处处可见其困知勉行励志克己之功〔24〕,以之为楷模,可培养国人的自由精神。

针对国人自治精神的缺位,梁启超以曾国藩早年力戒晏起与吸烟为例,强调自制力对于成大事之重要性,并认为曾氏之所以能力克太平军,与其自制力奇强大有干系。小节中见精神,制之有节、行之有恒关系人身品格甚巨。梁启超早年曾读过曾国藩家训中的《忮求》诗,深自警惕,由此反思当时国人受种性之影响,诗中所述现象“几深入人人之脑中而不能自拔”〔25〕,感叹内忧外患之中,同胞尚处酣梦,须去嫉妒之恶习,用于自救与他救,方能强国兴种。

曾氏毅力之强亦为梁启超所称道,连篇引述曾氏书信,详述曾氏初起时之困顿,继起则常遭失败,皆以必死之决心,苦撑危局,“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本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梁启超认为“使曾文正毅力稍为不足者,则其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而国人民族性之缺点,“最可痛者,则未有若无毅力焉者也”。〔26〕

当时革命者因“排满”而连带抨击曾国藩,梁启超深为痛心,声称:

曾文正者,近日排满家所最唾骂者也,而吾则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极醇厚也,故虽行破坏可也;惟以修行之极严谨也,故虽用权变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仗”;曰“多条理,少大言”;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彼其事业之成,有所以自养者在也;彼其能率厉群贤以共图事业之成,有所以孚于人且善导人者在也。吾党不欲澄清天下则已,苟有此志,则吾谓曾文正集不可不日三复也。〔27〕

清末革命者愤于满人对汉族的欺凌,对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主脑曾氏痛恨之极,曾经给予很多批判。〔28〕梁启超则极为看重曾氏的私德,以之为人人之资粮,不可须臾离也,痛惜“破坏家”的破坏,期待有志于澄清天下者常读曾国藩文字,以道德之感情,协同一致,“救此濒危之国”,以成其强国之梦。

梁启超认为曾国藩戒烟、早起、日记之精神可以取法,习气颇深的平常人,更须加强自治,并期待“读者亦毋相责,常夹辅我,挟持我,使自愧自厉而冀一二成就于将来,则所以恩我者,无量也夫!无量也夫!”〔29〕

《新民说》重在塑造理想人格,曾国藩的操守成为新民这一英雄系谱重要的一环,其关怀不仅仅在修身,更着眼于救世,期待由此形塑国民,团聚成强大的国家。此后梁氏还编选了《曾文正公嘉言钞》,在“序”中称曾国藩“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30〕,赞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成就震古烁今,尤其是曾氏志节高超,超拔流俗,期待编曾氏之嘉言以激励世人,闻者兴起。其选编目的志在救世可知。

国难声中,编次曾国藩言行以经世者尚多。抗战前夕,国家主义派领袖陈启天(1893—1984)所著《胡曾左平乱要旨》着重表彰曾国藩,称胡、曾、左等“以克己进贤之中心人物发扬适乎当时国情之中心思想,运用互相维系之中心势力”,所以能拨乱反治。而当时正是内忧外患相继交逼,欲救国族,师法曾氏,以造风气、形成中心势力,对其加以灵活运用,不失为坦途〔31〕

抗战期间旅居重庆的陈清初著《曾涤生之自我教育》,此书被纳入“革命青年丛书”。作为太平天国运动的镇压者,曾国藩的思想竟然可以变得“革命”起来,也是饶有趣味。该书选编曾氏养生、持身、为学、省克、治世五类联语,各地训练班暨中央训练团党政班及高级班人手一册,蒋介石嘉勉其“有裨世教”。作者认为,曾国藩“生于半耕半读之家,与国人一般环境正同”,才智不过中等,之所以能“特立独行,自拔于流俗,其志坚,其心苦,其成就惊世骇俗”,缘于曾氏“能一意师心,痛切反省,以倔强之态度,拼命自强”。〔32〕该书还将曾氏的“自我修养”分为“养生”、“持身”、“为学”、“省克”、“治世”五个方面〔33〕,呼吁青年人以之为榜样,如此,修身处事“必能无往不宜也”。作者期待为救亡图存,多培养几个曾国藩以改变风气。此书短短一年即三版〔34〕,其传播范围不可谓不广。

类似的著作还有不少,大多将曾国藩作为修身处世的模范予以表彰,比如胡哲敷编《曾国藩治学方法》一书,称曾氏乃“五百年来能把学问在事业表现出来的”“儒雅风流人物”第一人〔35〕。蒋星德《曾国藩之生平及事业》一书则称扬曾国藩的勋业是“基于天生过人的才力”和“艰难困苦的环境”磨炼而出〔36〕。王德亮的《曾国藩之民族思想》则以为,曾氏“有功于国家民族”,人格、学识、勋业“历万古而常新”。〔37〕李鼎芳的《曾国藩及其幕府人物》称赞曾氏“才能足以服人”、“道德足以感人”、“令名足以信人”、“性情足以近人”。〔38〕

当然,这里面有着蒋介石号召的因素在,蒋星德《曾国藩之生平及事业》在文前就特意摘引了蒋介石在庐山某次演讲《军人精神教育之精义》表彰曾国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