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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追慕圣贤,进德修业
咸丰九年(1859)正月十九、二十、二十三日,鉴于书籍浩博,读书必须别择,曾国藩于倥偬之际撰《圣哲画像记》〔2〕一文,择三十二位古人,命其子曾纪泽(1839—1890)绘其遗像,藏于家塾,期待子孙有志读书者取材于此。曾氏期待由此“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由博返约,进而追慕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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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以图像的形式以为省察之助,既是曾氏对学问途径的分类,也揭示出当时士大夫向往圣贤、见贤思齐的心态。而此一心态在曾国藩生前死后长期存在于近代中国读书人的视野中,在中西冲突之际,依然具有绵长的生命力,我们才会看到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阅读曾国藩,期待见贤思齐,在追慕圣贤的努力中砥砺自我,这其实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传统。在这一背景之下,我们再就曾国藩在近代中国人阅读视野中的面貌进行追踪,或许就显得较为亲切有味。
曾国藩逝世之后,不同版本与形式的曾氏论著出版近乎未曾间断。曾文正公虽死,其精神气度随其著述留存于天壤之间,并且通过印刷得以化身千万,得以迅速传播,当然其中也不乏书局为谋利的考虑。不过,能够谋利,正说明曾氏的影响力与其作品市场可观。
曾任翰林院编修、时乡居在家的江苏常熟人徐兆玮〔3〕(1867—1940)曾记载:
读《曾文正公家书》二卷卷一、二。文正自立课程:曰主敬,曰静坐,曰早起,曰读书不二,曰读史,曰写日记,曰养气,曰谨言,曰保身,曰作字,此十事最是切实工夫下手处。〔4〕
就曾氏所提十事,处处对照自我的局限,狠下针砭,以期“能学得一二端,其余可逐渐扩充也”。此后连着近十日,徐氏都详细阅读曾氏家书,以为多精粹之语,“尤足药学子之失,摘录数则以为座右铭,胜读《近思录》、《呻吟语》也”,并时时在日记中摘录。深获其心者有“温经先穷一经,一经通后再治他经”,“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5〕
针对曾氏治军后每以“敬”、“勤”二字激励家人,主张“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有此二字,家运断无不兴之理”,徐氏以为“虽浅言,实至理也”,并就曾氏语加以发挥:“和者生动之气,敬者收敛之气,一张一弛,人道尽矣”。
当天徐氏读完《曾文正公家书》卷七、八、九、十后,自称最爱曾氏“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凡成大事,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六语。〔6〕翌日,徐氏又将曾国藩《圣哲画像赞》与家规口诀摘抄于日记中,并特别称道曾氏之养生法,认为曾氏“八本三致祥”是其学问经济的得力之处。是日,徐氏还读了王定安《曾文正公大事记》,并与其弟交流读书心得,认为曾氏家训可补入清代名儒兼显宦陈宏谋《五种遗规》,并作了摘录,以备参考,其中用意明显是想施于实践。
接下来,徐氏尚阅读陈宏谋《养正遗规》与朱柏庐(1627—1698)《治家格言》,在与内兄张映南信中称赞张氏近年学问进步,言及自己“现读陈文恭《五种遗规》、《曾文正家书》,取其浅近可遵守,继拟读黄梨洲、顾亭林、李榕村、陆桴亭、陈确庵、张杨园诸集,取其切实有用,不蹈空言心性之弊”〔7〕,可见其学问路向与曾氏家书作为修身进德之阶的痕迹。这正是曾氏家书与日记中着力之处。
光绪二十年(1894)正月,旅居北京、饱读中西图籍的世家子弟孙宝瑄(1874—1924),某日在车中读《曾文正诗集》,“兴至则朗诵”〔8〕。同月二十六日,孙氏夜读曾国藩《圣哲画像记》,颇为赞同圣门高弟四科而尽纳之。不久,孙氏日记中对曾氏未将屈原、陶潜纳入其圣贤序列耿耿于怀,而且置疑其是否有所遗漏。在他看来,屈、陶二人“胸中皆有磊落瑰伟奇崛之气,抑郁不得伸”,以其“高风峻节,同得天地清明之气”,卓然独步千古者,看来对曾氏此文尚未认真领悟,不过孙氏这一反应却正是曾国藩圣贤序列无数读者的真切写照,读者心仪之人遭到忽视,心中郁郁不平。但是这并未影响孙氏对曾国藩的推重。
同月二十五日,其友姚文焯(1857—1908)以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时“诋毁文正者不知凡几,竟有投以书诟责之者,而曾公嘱幕友作答书,无不婉辞逊谢,深自咎责。乃私观其于来书,则皆痛加涂抹,若甚自以为是者。夫公论大臣体国之心,则大难初平,疮痍未起,老成持重,自不能不隐忍一时之小辱,而奠社稷于安全,正公之所以不可及也。然当时执一二无辜冤民,杀之以弭外国之患难,事出于无奈,而返躬自问,能无愧疚心,而尚敢自以为是乎?”称曾氏“近于诈”。孙氏认为责怪曾氏者“大都不识大体,不察时事”,从曾氏平生之气象可知,论者“夫第据至微之一事,而不深辨其所以然,遂欲重诬一古今之完人,抑亦过矣”。〔9〕
姚文焯如此熟知曾国藩这一细节,想必也曾读过曾氏相关论著,以曾氏所倡导之“诚”责曾氏,可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朋友聚会中以之为话题。不过孙氏却从整个时局考虑,认为无损于曾氏之人格。这一辩白,可谓曾氏的读者之间小小的交锋,也透露出曾氏天津教案所引发关注之深远,其实也是清议的一种表现,而孙氏言论多持平之论,也可见其性格。
颇为有趣的是文史大家程千帆(1913—2000)在江苏南京金陵中学读高三时的经历。后来成为明史大家的黄云眉(1898—1977)正好是其老师,黄云眉一学期就讲曾国藩的《圣哲画像记》,“以此为纲,上着国学概论的课”〔10〕,而程氏此前也认真读过曾国藩家书。黄云眉对曾国藩的爱重,也透露出近世那么多曾国藩论著散播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