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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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精神病院的《热爱生命》

关乎生死之事果然是人生要务,人概莫能外,槛外人亦如此。

1989年,我做精神科医生已有六年,个中况味冷暖自知。

那一年,我去上海参加一个精神疾病诊断量表会议,顺便去闵行区的一所精神病医院购买电休克治疗仪。从成都到上海,火车要坐三十来个小时。同坐的除了几位大学生外,还有一位江南学者、高级工程师。他戴着金边眼镜,两鬓花白,气质儒雅,博学多闻,途中就江南的历史、人文、艺术等话题,与大家聊得饶有兴味。

我带着随身耳机,断断续续地听着英文歌、学英语。江南学者问我:“你们年轻人现在喜欢听什么歌呢?”我回答:“我正在听美国乡村歌曲《月亮河》。”他接过耳机伸长脖子听了一阵,断然说:“我们年轻时候那些歌更好听。”大家都有点儿诧异,忙问那时有些什么歌。他想了想说:“有个电影叫《卡萨布兰卡》,你们知道吧?”大伙都说不知道。他说电影里有一首歌,其中一句是:“You must remember this.A kiss is still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说着他顺势耸起肩膀,提起喉咙来哼了几个音符,紧接着又掏出钢笔和本子,聚精会神地写下全部歌词,洋洋洒洒地写了整整一页,记忆力颇惊人。

写完后,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用优雅的英语朗读了一遍歌词,自然得到了交口称赞。他兴致更高了:“那我把它唱给你们听一下?”我们喜出望外,欢呼起来。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耸肩摇头,打拍子,哼过门,但一时有点儿气短走调,起了几次头都没唱起来。他只好打住道:“不对,我……我是假牙,先取下来。”说完便转过背去,摸摸索索了好一阵,取下了假牙,然后转过身来开始唱。但这回唱得更不成调子,只见他双唇不时地内瘪外鼓,通风漏气,几乎不能发音。他有点儿张皇,赶紧又转过背去,把假牙放回嘴里,干脆就背对着众人开唱。几次三番,还是没能唱下去。他只好坐下来,有些尴尬地说:“哎呀,离开学校后好多年没有唱了,唱不起了。”接着,他又说明一番:“我们当学生那会儿,时兴把全口牙齿都拔光,再安上假牙,觉得那样更卫生、更科学。”大伙难免有些遗憾和诧异,一时无言以对。我只好说,鲁迅先生似乎也是全口假牙,估计这是江南才子的“时尚”。他才稍微释然。后来,他随手给我画了一张草图,标明了闵行区的位置,甚至标注了去医院的路线、车次。那张图画得很精致,颇有工程图的气息,充分显示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严谨周密。

快到上海时,江南学者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我……我想拜托你办件事情,好吧?”我说:“那当然好。”“我姐姐……就在闵行那个精神病院住院,好多年了,你帮我去看看她?我这几年忙得都没去过,只是隔几个月把钱寄到医院去。父母健在时,每年春节还把她接回家过节,父母过世以后……”他声调越来越低,表情变得灰白而僵硬,连头发都显得灰扑扑的,说着又掏出20元钱,“还要麻烦你帮我买几斤水果带去,剩下的就交给她本人,一定交到她手头啊,她身上需要备些零花钱的。”我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一定会的。”他再三叮嘱:“你就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专门托你去看看她。告诉她我身体还好,就是工作很忙,让她安心住院。”

那家精神病院坐落在郊区,远观很像旧式的教堂:乳黄色的外墙庄重而典雅,小小的窗口都装着黑色的铁栏杆。安静的街道上,法国梧桐一片深绿,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一片金黄。

我进大门时是下午3点整,恰好是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墙上贴着告示:禁止携带绳索、刀剪或其他锐器入内;现金须存放在医院财务科;点心、水果只允许少量带入。我提着一小袋水果,排在一列心力交瘁、肝肠寸断的家属中,起初感觉有些异样,但当我在探视登记本的“家属”一栏里填上自己的名字后,就完全找到了做家属的感觉。我随着护士进入探视室,隔着玻璃看到隔壁是一间工娱治疗室,里面有20多个病人,个个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正在专心地做手工: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茶杯垫。

护士大声喊:“38床,家属来了。”只见其中一个女人瘦削的肩背深深地震动了几下,好像受到轻微的电击一样。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快步走向我。她跟江南学者长得有五六分像,也是花白头发,只是脸色更加灰扑扑些,整个人显得柔和旧式,仿佛张爱玲笔下的某些大家闺秀。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面带笑容打量着我。看得出来,她的大脑正在紧张地扫描和检索我的面孔。我迅速地自我介绍:“我是你弟弟的朋友,从成都过来出差,他专门托我来看你,带了点儿水果。”同时,我回想着江南学者的各种情况,以备应对。她春风满面地接过水果,招呼我一起坐下来:“哎呀,太辛苦你了,那么远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喝点水?”她四面张望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暗淡,笑容慢慢地僵在脸上,但随后她眉毛轻轻一扬,从口袋里摸出苹果来。“请先吃个苹果吧。”我们俩推让了一番,她终于将两个苹果塞进了我的衣兜,“拿着吧,不要客气,也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不好意思啊。”

她似乎有点儿歉疚。这种表情在她弟弟脸上也闪现过好多次,当他弄假牙、试唱、谈到姐姐和父母时。它往往在教养良好的人脸上出现得比较频繁。多年过去,我对人性的多元化有了充分的感知和消化后发现,还有一些人与歉疚感完全无缘,他们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总是要求他人保持歉疚。然而,唯有歉疚感可以让人自律、反省、敬畏、关切、承担,让人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这个世界才有可能变得大同一些。

探视室里渐渐地坐了好些病人和家属,大家似乎都在促膝谈心,家属们的姿态、语气显得更加热切。“你告诉弟弟啊,让他放心,我的病已经好多了。这里生活很好,医生和护士都好。”江南学者的姐姐抬头望了望正在门口视察的值班护士,提高声音说,又指指隔壁道,“我天天都在工娱治疗室里做茶杯垫。我做得很好的,挣得到分数,分数高了还有奖励,可以到外面去走走。”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太好了!做茶杯垫实在是太好了。”她降低了些音量说:“请你给我弟弟带个话。今年中秋节,他60岁生日那两天,请他来接我。我想去他家里看看侄儿和侄女,我给每个人都做了茶杯垫。这些东西嘛,不稀罕的,一个意思就是了。”说着她又有些歉疚、茫然起来。我急忙点头答应道:“好的,我一定给他讲。”她开始微笑:“我这个弟弟,出息大得很,交关[1]听话,从来就不出去惹事情的。过去我们都是在南洋模范中学读的书,手牵手地去,他读得老好。”

两个人相谈甚欢。我摸摸她的手,趁势把叠好的20元小方块按在她手心里。她一愣,马上就会意了,眼睛闪烁了一下,以最自然的姿态略微一欠身,小方块就不见了,好像被藏进了她左脚踝内侧的尼龙袜子深处。动作实在神速。“你弟弟带给你的。”我压低声音说。她叹息道:“弟弟辛苦啊,爸妈的事情也是他一个人张罗,花费大得很……还有个事情,你一定要记得给他说啊。明年清明节,我想去龙华公墓给爸妈上个坟。”见她喉咙发哽,我立刻点头答应:“我一定给他说。”

突然,她拉住我,面孔凑得很近,一股热浪顿时涌进我的耳朵:“你告诉他,这个地方实在不能待了,这些人给我的饭里、水里放了毒药,你看我的腿……”她把右裤脚提起来,小腿前面的皮肤上有一块蚕豆大小、浅棕色的疤痕。“我的骨髓完全中了毒、发了臭,到处都闻得到。你闻到了吧?”我问那是什么气味。她说:“骨头上有一股子尸体腐烂的气味,你没闻到吗?”“没有,我真的没有闻到。”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她不对头的地方。她猛地把右腿抬起来冲着我:“你闻闻看?”我深深地吸气,认真地闻了一下那块疤痕和周围的皮肤,然后很肯定地告诉她:“我真的没闻到任何气味。”这下子她有点儿惶惑了:“啊,是吧,怎么会呢?他们也说没闻到,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她眼神空茫,表情呆滞,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阴天下雨时气味重得不得了。”“什么气味?”“尸臭味。”“你现在闻得到吗?”“闻得到,一直都闻得到尸臭。”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她已病入膏肓、不可理喻。我无法可想,转了转脑筋,顺手从衣兜里摸出苹果来:“试试看,你闻得到苹果的气味吗?她点点头:“闻得到。”我让她把苹果放在鼻孔前,慢慢地吸气,又问她:“苹果的气味大得很,对吧?”她说:“对,好闻得很。”“那你还闻得到其他气味吗?”她张开鼻孔四处吸气,答道:“没闻到其他气味。”“太好了,你就好好闻苹果,专专心心地闻,其他气味暂时不闻、不管,好吧?”她点头,又有些不解。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说:“好好闻苹果,不要闻其他的,这样才能……清明你就能出去,去龙华……”我几乎像在恳求她了。她像是听明白了些,但还是心存疑惑:“天天闻苹果吗?睡觉的时候呢?”“睡觉时也要闻,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闻。”我肯定地回答,并再三叮嘱她,“苹果的气味对鼻子、喉咙、气管、肺都有好处,一定要好好闻。这个口袋里还有雪梨,气味更好,清热润肺。记住啊,一定要好好闻,千万不要闻其他的。”

她神色有些木然,我忙说等一下就去和值班护士商量,让病房同意她睡觉时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这时突然听见值班护士大声吆喝:“探视时间结束了。”她一愣,马上攥住我的手说:“你这次一定要多耍几天啊,外滩啊,豫园啊,都去看看……下次来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陪你到处走走,六和塔、钱塘江……弄点桂花糖藕、清蒸鲈鱼给你吃吃,不要客气呀,味道做得不好。”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话戛然而止,一丝歉疚挂在脸上。我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你一定要好好闻苹果啊。”她点头答应,目光倒还明朗:“要闻的,有时间的,要闻的。”

我走出去很远很远,还看见她在三楼的铁窗里张望,花白头发就着苹果,在阳光下泛出光亮,亮得有点儿眩目。四野无人,一片深绿,微风吹着劲草沙沙作响,真是一个凄凉的初夏。一个多么精致、善良的女人,如果常常有人能提着水果来看看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回家就更好了。

过了两天,我测试好了电休克治疗仪,跟工作人员说想参观一下医院,当晚就跟着值班医生去了门诊、病房、检验科、药房……最后,我走进工娱治疗室,观看了历届病人的绘画、书法作品,它们大都极富原创性,令人震撼。看来此乃藏龙卧虎之地,但愿作者们在此韬光养晦之后皆能重生,或者至少能获得些许能量来开启新的希望和道路。我也看到了江南学者的姐姐编织的茶杯垫,它们风格多样,堆满了一桌。我仿佛看见她把一截截短短的粗毛线撕开来,捻成富有光泽的细条,再编成活生生的图案:花草、树木、昆虫、房屋、星月、山峰、帆船……纹理错落、富有节奏。

更让人惊叹的是:桌面正中放了一个正在编织的苹果图案,红绿的色彩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看着看着,我有点儿走神,想起了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里那些旷野、河流、密林,那些绝望、饥饿和挣扎。转念一想,像她那么敏感的人,或许在编织苹果时还能闻到苹果的味道,希望她能把嗅觉的热情都倾注在苹果上。此时,我听到值班医生在一旁打哈欠道:“你喜欢就挑几个走吧,这些东西都是混混时间的。这里住了好多慢性病人,有的都来了30多年了,和我岁数差不多……”

回成都后,我写信向江南学者汇报此行经过,重点讲了他姐姐的两个愿望:生日拜会和龙华扫墓。看来关乎生死之事果然是人生要务,人概莫能外,槛外人亦如此。人海茫茫,此后我再也没有他们姐弟的消息。两位如果健在的话,如今已是高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