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希看着怒气冲冲的外甥走到母亲的棺材那边。帕特里克从来不理解她和埃莉诺被抚养长大的那种神奇方式。埃莉诺愚蠢地反叛这样的方式,而南希双手握紧祈求要留着它,却还是被夺去了。
“金色地址本,”她又叹了口气,紧紧挽着尼古拉斯的手臂,“我的意思是,比如妈妈一辈子只出过一次车祸,但即便是那一次她系着安全带倒挂在汽车里面时,身旁挂着的也是西班牙王妃。”
“我不得不说这很有派头,”尼古拉斯说,“车祸会让你同各种各样的无名小卒纠缠在一起。想象一下英国纹章院会怎么乱成一团,如果某人的一滴血掉在一辆卡车的仪表板上,同一个脑袋瓜子撞在方向盘上的大老粗的体液混在一起。”
“你难道非得总这么不正经吗?”南希厉声说。
“我尽力吧,”尼古拉斯说,“但你不能假装你妈是普通老百姓的粉丝吧,她不是曾经买下沿着科隆布别墅地界墙的村子的一整条街,就为了拆掉它来扩展自家的花园吗?一共有多少幢房子?”
“二十七幢,”南希说,高兴起来了,“并没有都拆掉,有些被改造成了完全同她房子风格搭配的废墟。还有奇形怪状的假山和洞穴,妈妈还让人做了一个大宅子的翻版,不过要小五十倍。我们过去常在那里喝茶,它有点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东西。”南希的脸沉了下来。“有个可怕的老头拒绝卖房子,虽然妈妈提出给他的钱远远超出了他那破烂小屋子的价值,所以沿着老墙边上有一处向内凹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每个天堂里都会有一条蛇。”尼古拉斯说。
“他这样做是故意气我们,”南希说,“他在屋顶上挂了一面法国国旗,还一天到晚放伊迪丝·琵雅芙,我们只好用植物来淹没他。”
“也许他喜欢伊迪丝·琵雅芙。”尼古拉斯说。
“噢,别开玩笑!把伊迪丝·琵雅芙的声音放到那么大,没人会喜欢。”
在南希敏感的耳朵听来,尼古拉斯有点酸溜溜的。如果妈妈不想让随便什么人挤到她的地盘上来呢?其他一切都那么神圣,这没什么稀奇。弗拉戈纳尔[3]曾经在那个花园里画了《科隆布的少女》,因此就有必要把弗拉戈纳尔的画作请到屋子里来。房子的原主人曾经在客厅里挂了几幅瓜尔迪,因此就有正当理由去把它们弄回来。
南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母亲家的荣耀与衰败,总有一天她要写一本书谈谈母亲和姨妈们,那传奇般的琼森姐妹。这些年来她都在搜集资料,都是些令人着迷的片段,只需要整理整理就行。上周她还解雇了一位没用的年轻学者,他是一连串想要先拿钱后干活的自恋狂中的第十个,但此前她这位最新的奴隶发现了一张她外祖母的出生证。根据这份妙不可言的奇特文件,南希的外祖母“出生在印第安人领地”。一位青年军官的女儿,出生在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当她在西部土砖堡垒里咯吱作响的简陋床铺和烦躁不安的马匹中跌撞蹒跚时,如何能想得到她自己的女儿们有一天会在欧洲城堡的走廊里蹒跚,用往昔败落王朝的破砖碎瓦来填满自己的房屋,在玛丽·安东瓦内特[4]的黑色大理石浴缸中扑腾,她们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在来自北京皇宫金銮殿的地毯上打瞌睡?甚至科隆布别墅露台上的水池都是当年专为拿破仑打造的。金色的蜜蜂在银色的花朵中寻寻觅觅,被雨淋湿了。她一直认为让鼓动妈妈买下那些水池是为了微秒地报复一下拿破仑,因为拿破仑曾经说他的祖先、了不起的瓦朗瑟公爵是“穿着丝袜的垃圾”。她总喜欢说让保留了家族的传统,但并没有穿丝袜。南希把尼古拉斯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仿佛她那可怕的继父还会试图把他也偷去似的。
妈妈如果没有同老爸离婚就好了,他们当年在阳光山公园日子过得那么舒畅,她同埃莉诺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威尔士王子都不时来拜访,住在家里的客人从来不会少于二十人,大家开心极了。的确,老爸有个坏习惯,就是给妈妈买极其昂贵的礼物,还得让她买单。当她说“噢,亲爱的,你用不着……”,那是当真的。后来她都有点怕谈论花园了,如果她说花园边上需要多一点蓝颜色,几天之后就会发现老爸从西藏空运了一些稀罕的鲜花来,花只开放三分钟,却花去了一幢房屋的钱。但是老爸在被酗酒压垮之前是那么英俊潇洒热情,爱逗人发笑,富有感染力,往往食物上桌时都在摇晃,因为仆人笑得太厉害了,无法端稳盘子。
经济危机降临时,律师们从美国飞过来请克雷格绞尽脑汁想想有什么是过日子不需要的,他们想了又想,显然不能出售阳光山公园,还需要继续款待朋友们。解聘任何仆人都太残酷,也太不方便了。也不能没有位于布鲁顿街的房屋,他们偶尔还会在伦敦过夜。他们需要两辆劳斯莱斯和两个司机,因为老爸无可救药地准时,而妈妈无可救药地不守时。最后他们牺牲了每位客人早餐时都会收到的六份报纸中的一份。律师们心软了,琼森的财源过于雄厚,让人无法假装有什么经济危机;他们又不是股市上的投机分子,他们是企业家,并且拥有美国城市的大片街区。人们生活中总少不了硬化油脂和干洗剂,也需要有地方可住。
即使老爸过于奢侈,妈妈同让结婚也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只能用可以由此得到头衔来解释。她肯定嫉妒格蒂姨妈嫁给了一位大公爵。让在琼森故事里的角色是令他自己蒙羞,他是个骗子、窃贼、好色的继父、独断专行的丈夫。妈妈肝癌卧床快要死时,让又一次大发脾气,叫喊着说她的遗嘱对他的个人荣誉表示了怀疑。她把自己的房产、油画和家具留给他,但仅限他在世时,之后由儿女继承,似乎不相信他自己会把这些留给儿女似的。他非常清楚这些都是琼森的财产……就这么说个不停;吗啡、疼痛、叫喊、愤愤不平的诺言。她改了遗嘱,结果让食了言,把一切都留给了自己的侄儿。
天啦,南希多么痛恨让啊!他都死了快四十年了,但她几乎每天都想亲手杀了他。他偷走了一切,毁了她的生活,阳光山、科隆布别墅、阿勒谢尔宫殿,都失去了。她甚至也为另一些琼森房产感到遗憾,虽然这些房产她本来就继承不了,除非很多人都死了,那就会是个悲剧,但是至少只有她才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居住在这些房子里,而有些人恐怕就很难说了。
“所有那些可爱的东西,所有那些可爱的房子,”南希说,“都到哪里去了?”
“房子总归是在老地方,”尼古拉斯说,“但出得起钱的人才会住在里面。”
“但问题就在这里,我本来是出得起钱的!”
“谈到钱时,绝不要去用假设语气。”
尼古拉斯实在难对付。她肯定不会告诉他自己写书的事情。欧内斯特·海明威曾经对老爸说他的确应该写本书,因为他讲过那么多好笑的故事。老爸说他不会写,海明威送来了一台录音机。老爸忘了插电,录音带不肯转动,他发了脾气,把录音机扔到窗外去了。幸运的是,录音机砸中的那个女人没有去起诉他。老爸又有了一个绝妙故事好讲,但是这件事情弄得南希有点迷信,怕了录音机,或许她应该去请一个“幽灵代笔”,让幽灵来驱赶!那会很富有创意,然而她总得让代笔的人知道这本书该怎么写,可以一个个主题去写,也可以一个个年代地写,但那样在她看来就有点像是闷着头做学问的书呆子办法。她想要一个个姐妹地写过去;毕竟她们之间的竞争才是十足的动力。
格蒂是琼森姐妹中最美的,绝对是妈妈最大的竞争对手。她嫁给了俄国最后一位沙皇的侄儿弗拉基米尔大公爵,南希称他为弗拉德姨父,他曾经帮助刺杀拉斯普廷,把自己的皇家手枪借给尤斯波夫亲王。那本当是最后的一击,但结果却只是在用砷化物毒死精力旺盛的神父和在涅瓦河里淹死他这两者中间的一个过渡。尽管众人多次请求,沙皇还是因为弗拉基米尔参与刺杀而放逐了他,使他错过了俄国革命,错过了被俄国新的布尔什维克主人用刺刀刺穿、绞死或枪杀的命运。一被放逐,弗拉德姨父就每天午餐前喝掉二十三杯干马提尼,以这种方式继续谋杀自己。因为俄国人喝完一杯酒就要摔碎酒杯的古怪念头,屋子里每天几乎没有一刻安宁。弗拉德姨父的姐姐安娜女大公的回忆录早已被人遗忘,南希留着的父亲那本,上面用紫色钢笔墨水题赠给“我亲爱的妹夫”,而实际上他是她弟妹的丈夫。在南希看来,这个题赠似乎具有典型的慷慨包容性,正是这种包容性使得这个令人惊叹的家族能跨越两个大陆,从基辅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弗拉德姨父同格蒂在比亚里茨结婚之前,他的姐姐必须给予传统上应该由父母给予的祝福,这是令他们害怕的一刻,因为会让他们想起家人缺席的恐怖原因。女大公在《记忆的宫殿》中描述了她的感觉:
从窗外望去,我能够看见大海波涛击打礁石;太阳下去了,那一刻灰色的海洋看上去就像命运那么无情、冷漠,孤独得漫无边际。
格蒂决定皈依俄国东正教,为了更加靠近弗拉基米尔家族。安娜接着又说:
我们的表亲洛伊希滕贝格公爵和我是她的证婚人,仪式长而沉闷,我为格蒂感到遗憾,因为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如果南希圈养的代笔写得也有这么好的话,那她就会觉得胜券在握,拿得出一本畅销书来。最年长的琼森大姐是最富有的:专横、务实的伊迪丝。她轻浮的妹妹们跳入一卷插图本历史书籍中,同一些世界上最有名望家族的遗老遗少牵手,但是明智的伊迪丝姨妈却喜欢自己的古董装在木箱里送上门,缔结了一门使财富更加稳固的婚姻,嫁的男人的父亲也像她自己的父亲一样,曾经名列1900年美国百位富翁排行榜。南希在战争的前两年与伊迪丝住在一起,妈妈在去美国同女儿们团聚之前,也试着把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存在瑞士。伊迪丝的丈夫比尔姨父自己为送给妻子的礼物买单,算得上是创新之举。有次生日礼物是一幢白色木屋,带绿色百叶窗,两侧厢房略弯曲,位于俯视一条湖泊的斜坡草地上,居于一万英亩的庄园中央。她很喜爱这件礼物。这种有用的小技巧他们在那本叫作《赠送礼物的艺术》中是从来不会提及的。
帕特里克看了一眼自己这位不快乐的姨母,她到了门口还在对着尼古拉斯抱怨个不停。他不由得想起他那个抑郁症小组协调人最喜欢的格言,“怨恨是饮下毒药,希望别人会死”。所有的病人都多少以某种逼真程度的苏格兰口音模仿了这句话,至少一天一次。
如果说现在他带着一种不自在的冷漠站在母亲棺材旁,那不是因为他珍惜姨妈的“金色地址本”。对帕特里克而言,过去是一具等待焚烧的尸体。尽管他的愿望将一丝不苟地得到实现,就在离开他仅几步之遥的一只焚烧炉里,但是却需要另一种火焰来烧尽那一直纠缠南希的态度;继承到手的财产的心理作用,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脱手的欲望以及迫不及待地想要留住它的欲望;已经拥有了几乎其他所有人哪怕拼了老命也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产生的令人萎靡不振的效果;私下多少有的优越感以及私下多少因为富有而羞愧的感觉,产生了其典型的伪装:到处行善的解决方案,酗酒来解决问题,戴上怪异的面具,以完美无瑕的趣味来寻求解脱;沮丧的、游手好闲的、轻浮的,及其对立面——传统标准的奉行者——全都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各种不同选择密集的闪光使得爱与工作都无法穿透。如果这些价值本身就贫瘠乏味,那么在失去遗产两代之后看上去就更加可笑了。帕特里克认为他姨母恶毒地不合时宜,他想与此保持距离,但是又觉得有必要去理解他母亲一家对地位的执迷。
他记得那时埃莉诺刚刚启动了她最后一个慈善项目,“超个人基金会”,他去看望她,她已经决定放弃作为一个人的苦恼,来换取成为超个人的振奋心绪的前景;否认她自己的一部分:一个彷徨茫然的家庭的女儿,另一个这种家庭的母亲,声称自己是治愈者和圣者,但其实她并不是。这样一种青年人的项目在她老去的身体上造成的结果是第一次中风,随后还有一连串十几次中风,最后她垮了。帕特里克在她第一次中风之后去拉考斯特看望她,她说话还足够顺畅,但是心智已经变得完全令人起疑。她卧室里破烂的窗帘被晚风吹得鼓起,等到他俩单独在一起时,她立即抱紧他的手臂,急切地嘶声对他说:“别告诉任何人我母亲是公爵夫人。”
他像同谋那样点点头,她放松了双手,目光搜索着天花板寻找下一个让她操心的事情。
南希的嘱咐则会恰好相反,甚至都没有中风来做借口。不告诉任何人?告诉所有人!南希入世,埃莉诺出世;南希身板结实,埃莉诺苍白瘦弱,在这样漫画般的对比背后有一个共同的根源,一个必须矫饰的过去,无论是通过抑制还是有选择的夸耀。到底怎么一回事?埃莉诺和南希究竟是否算是个人?或者她们只不过是其阶级和家族典型的残骸?
1970年代初,埃莉诺曾经带着帕特里克去她姨母伊迪丝家小住,那时他十二岁。当时全世界都在担忧石油输出国组织危机、经济滞胀、连环爆炸,以及LSD的药效究竟是永久、永恒还是暂时的。他们发现自从得到鲜橡树庄园五十年来,伊迪丝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迁就。四十个黑仆人使得《飘》里面的黑奴看上去像是电影场景中的临时演员。帕特里克同埃莉诺到达的那一天,仆人摩西问是否能请假去参加哥哥的葬礼,伊迪丝说不行,晚饭有四个人,需要摩西来伺候客人吃玉米粥。帕特里克并不在意由那位端鹌鹑的仆人,或分送蔬菜的仆人伺候吃玉米粥,但凡事有规矩,伊迪丝不允许打破规矩。戴着白手套身穿白制服的摩西默默地走上前,泪流满面,让帕特里克第一次尝到了玉米粥。他从来不清楚自己本来是否会喜欢这些玉米粥。
后来,在卧室噼啪作响的炉火前,埃莉诺大骂了一通姨母的残酷无情。晚餐那一幕对她震动太大;她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是玉米粥的味道哪个是摩西的眼泪的味道,或者说是无法分清哪是她母亲完美的趣味,哪是她自己儿童时代的泪水。埃莉诺觉得自己的清醒植根于对待仆人的善意,这意味着她总是会站在摩西一边。如果她能言善辩的话,这种忠诚可能会使她爱上政治,就如同最后她爱上了慈善一样。她尤其痛恨姨母令她感觉自己好像依旧只有十二岁,就如同战争开始时,她在比尔和伊迪丝位于长岛的住宅费尔利做客,当一位充满热情但却默默无声的客人。母亲被自己还是帕特里克那个年纪的记忆催眠了,她受阻的成长总是让他想要长大成人的努力蒙上了浓浓的阴影。在他年幼时,她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保姆对她意味着什么,却忘了为他提供一位同样温暖和值得信任的典范。
帕特里克从母亲的棺木上抬眼,看见南希和尼古拉斯准备再次走上前来,他们对社会等级制度的本能反应将一位丧母的儿子变成了他母亲葬礼上的领头犬。他将一只手放在埃莉诺的棺木上,结成秘密的联盟来应对误解。
“亲爱的,”尼古拉斯说,似乎因为某个重要的消息而振奋,“在南希告诉我之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你妈妈过去多么喜欢派对,她是到后来才做起那些‘好事’的。”他似乎用手杖将这个词剔到一边,从他的道路上扫除。“想想害羞的、虔诚的小埃莉诺在贝斯特古盛装舞会上的样子。我当时不认识她,要不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她免于那一大群贪得无厌的小丑之手。”尼古拉斯另一只手在空气中艺术性地划过。“那是个魔幻时刻,好像华托油画中那些镀金的游手好闲者从他们遭到魔力的禁锢里被释放出来,注射了巨量类固醇,获得了一个快艇舰队。”
“哦,她没有那么害羞,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南希纠正了他,“她足够迷人。你知道你母亲本来可以嫁个好人家。”
“而且还可以免去生下我的麻烦。”
“那不见得。”
“我想到,”尼古拉斯说,“所有那些吹嘘参加过那场传奇派对的装模作样的骗子,很难相信我居然还认识一位当时真的在场,并且提都不提的人。现在要夸赞她为人谦虚已经太晚了。”他拍拍棺木,好似马主人拍拍一匹跑赢了的赛马。“这表明那样装假是毫无意义的。”
南希看见一位身穿黑色细条纹西服,系着黑色丝绸领带的白发男人从坐席之间走过来。
“亨利!”她说,戏剧化地踉跄着后退一步,“我们需要一些琼森家的后援。”南希热爱亨利。他那么富有,如果钱是她的就更好了,但是同有钱人关系密切也挺不错。
“你好吗,卷心菜?”她招呼着。
亨利吻了南希表示问好,似乎并不那么高兴被称为“卷心菜”。
“天啊,没想到会见到你。”帕特里克说。他感到一阵自责。
“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亨利说,“这个家里的人互不通气。我在这里待几天,住在康诺特,他们今天送早饭时拿来《泰晤士报》,我才看到你母亲去世了,今天在这里有个仪式。幸好酒店马上替我叫了辆车,我才赶来了。”
“自从上次你好心让我们住在你的岛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帕特里克说,决定开诚布公,“我猜我简直就是场噩梦,很抱歉。”
“我想没人会享受不高兴的感觉,”亨利说,“总要发泄出来的。但是我们不应该让对外交政策的几个不同意见妨碍真正重要的事情。”
“绝对的,”帕特里克说,亨利如此充满善意,他很感动,“真高兴你今天来了。埃莉诺非常喜欢你。”
“嗯,我爱你母亲。你知道,战争初期她同我们在费尔利住过两年,当然我们非常亲密。她生来就很纯真,这点真的很迷人;让你靠拢,但又让你保持一定的距离。很难解释,但无论你如何看待你母亲和她牵扯进去的慈善事业,我希望你明白她是个好人,动机是最好的。”
“是啊,”帕特里克说,暂时接受了亨利单纯的感情,“我觉得‘纯真’是最恰当的词。”他感叹心理投射的效果:那时帕特里克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亨利似乎对他也非常有敌意;现在帕特里克同他没有争执,他似乎多么善解人意啊。如果停止投射会怎么样?有这种可能吗?
亨利转身离开时伸出手来,碰了碰帕特里克的肩膀。“请节哀。”他说,彬彬有礼中充满了感情。他对南希和尼古拉斯点点头。
“对不起,”帕特里克说,回头看看火葬场的大门,“我要去同约翰尼·霍尔打个招呼。”
“他是谁?”南希问,觉察到那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你问得好,”尼古拉斯沉着脸说,“他本来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我女儿的心理分析师的话。有鉴于此,他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