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作为近现代文物的外销画

十八世纪初期，“旅行者们从欧洲各地到意大利来欣赏昔日的辉煌灿烂，往往会随身带走一些纪念品，所以在景色怡人的威尼斯产生了一派迎合游客需求的画家”⁽¹⁾。与此类似，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初，为适应西方国家扩展市场、殖民开拓、收集政治经济讯息，以及旅行者搜奇寻异的需求，在中国南部沿海地区，尤其是“一口通商”的广州出现了一批种类繁多、数量丰富的绘画作品。在摄影发明和普及之前，这种吸纳了西方画技创作出来的写实性绘画是记录图像讯息的重要媒体，它以中国社会场景、风土人情为主要内容，因而反映了独特的东方社会场域，成为“欧洲人和美国人对这个天朝上国赖以形成概念的依托”⁽²⁾。西方人可以通过这些图像来认识闭关锁国时期的中国，所以来华客居或者暂住的洋人对这种绘画作品颇为垂青。这种畅销一时的绘画被称为“中国外销画”或“中国贸易画”（Chinese Export Painting）⁽³⁾，它随着十八至十九世纪通商口岸独特的文化而勃兴，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繁荣，后又在历史洪流中渐呈衰落。

本书的研究对象清季广州地区的外销画，是一类非常重要的近代文物。可是，以往对外销画的研究很少从文物学的角度加以关注。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二条规定：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下列文物受国家保护：

（1）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古建筑、石窟寺和石刻、壁画；（2）与重大历史事件、革命运动或者著名人物有关的以及具有重要纪念意义、教育意义或者史料价值的近代现代重要史迹、实物、代表性建筑；（3）历史上各时代珍贵的艺术品、工艺美术品；（4）历史上各时代重要的文献资料以及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手稿和图书资料等；（5）反映历史上各时代、各民族社会制度、社会生产、社会生活的代表性实物。

具有科学价值的古脊椎动物化石和古人类化石同文物一样受国家保护。⁽⁴⁾

这则条例指出了文物保护的范围，也回答了什么是文物，即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遗留下来的具有艺术、审美、历史、科技、收藏等价值的遗迹或遗物，其研究对象主要包括古器物、古书画、古文献、古代文化史迹等。

本书的研究对象隶属于绘画这一门类，而绘画是中国古代文化遗物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绘画与其他文物门类的差别在于，诸如青铜器、瓷器、玉器等文物只是反映了工艺产品的特性，而绘画不仅是技法、材料的简单组合，还体现了特定社会的意识形态、文化趣味和精神境界，以及强烈的个人意识，具备文物学意义上的审美、历史和收藏价值。

首先，就审美价值而论，尽管不同时期的绘画在风格上各不相同，有的侧重笔墨或布局，有的关心设色或意蕴，但绘画的目的都是把美丽的东西给予需要它们和欣赏它们的人。⁽⁵⁾绘画作品借助色彩和画面共同构筑的情景表达了画家的情感，并推动观者的联想以达到交流共鸣的目的。绘画不仅具有取悦感官的审美功能，在摄影术发明之前，写实性的绘画作为一类重要的文物遗存，是观赏、记录和传播各国各地民情风俗的重要载体，因此具有景象记录和承载社会印象的历史价值。西方的研究者如玛格丽特·佐丹和R．索欧密·杰宁斯认为，按照欧洲美学标准来看，外销画的艺术水平并不高，外销画之所以在某一阶段非常受西方人的欢迎，是因为“借此（外销画）他们得以熟悉中国风土人情以及生活状态”。⁽⁶⁾

其次，绘画有景象记录的功能，是因为绘画本身是借助图像来呈现对世界的理解，运用图像的直观性，绘画可以记录各个时代下的场景。这类场景可以是直白的，也可以是隐晦的，既可能是对某个场景的客观再现，也可能是对某一类价值的主观表达。同时，作为一种记录载体，绘画能够通过对特定历史阶段与时空背景的记录，使人们形成对特定时代的直观印象。绘画还具有承载社会印象的功能，是因为绘画中的线条、构图、色彩在某一时代背景下往往具有一定的固定性，这种固定性使得绘画作品携带着浓郁的时代气息，纵使某一时代背景下产生的绘画作品个性迥然，也仍无法跳出时代的束缚。

第三，从绘画收藏价值的角度来看，人们可以借助绘画这一介质的审美和历史功能，来认识绘画所折射出来的内容和特征。通过收藏绘画作品，能够了解特定历史时期中某一社会场域内的空间景象，管窥某一时期画者和观者对特定社会场域的理解，进而对这种空间景象产生特定的印象与理解，解析出某一历史阶段的人群对当下时代场域所形成的印象。

本书选择十八世纪出现在广州口岸的外销画为研究对象，正是基于外销画囊括了审美、历史、收藏各个层面的功能。于两百多年后看来，外销画是一种反映了近代中国沿海地区与西方世界交流的文物，它真实地记录了当时中国南部沿海的历史面貌，以及当时中西贸易的状况，是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物图录。⁽⁷⁾明亮的色彩、华美的装饰、西式的画技美化了原始素材的说教性，西式的审美习惯和充满异国情调的景象，对西方人来说颇具吸引力。⁽⁸⁾因此，对兴盛一时的外销画进行深入研究，不仅能够厘清晚清中国西洋画风格的历史发展脉络，还使得后继学者能进一步认识清朝广州口岸的场景细节，有助于了解西方人是如何通过外销画这种图像来管窥中国社会变迁的。

事实上，有关中国外销画的研究在西方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的研究群体，该研究隶属于亚洲外销艺术（Asian Export Art）⁽⁹⁾研究的一个分支。学术界所使用的中国外销艺术（Chinese Export Art）一词涵盖了中国向海外出口的所有艺术品，研究的细分领域包括：中国外销瓷器（Chinese Export Porcelain）、中国外销银器（Chinese Export Silver）、中国外销漆器（Chinese Export Lacquer）、中国外销丝绸（Chinese Export Silk）、中国外销家具（Chinese Export Furniture），以及本书研究的中国外销画（Chinese Export Painting）。概而言之，举凡产自中国而后销往海外的瓷器、漆器、丝绸、家具、绘画等具有美学蕴意的艺术类商品均可被称为外销艺术品，属于文物学中与对外交流有关的文物门类。

在中国的艺术史上，中外文化和文物交流古已有之。秦汉之后，随着中西方交通的开辟，佛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宗教的输入，对中国文化影响甚巨：从两汉时期的佛教艺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东罗马和萨珊波斯艺术，从隋唐时期的欧亚非文化，到宋元时期的波斯细密画等。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清代外销文物是在十八、十九世纪中西不同的经济贸易、政治制度、国家利益的背景下，主要由传教士带入中国的欧洲艺术。这个时期的艺术大多是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成果，其交流带来新的审美形式和文化趣味，以及在中国产生的作用，需要以不同于之前任何朝代的研究视角和方法加以区别对待。⁽¹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