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太阳升起来了,从黑鱼泡子东岸冉冉升起。我站在稀疏的树林里,看着正在升起的太阳。在我十七年的生活中,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渴望太阳升起——太阳啊,太阳,它不仅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还消除了我从未有过的内心恐惧。
天亮后,我们在山林里转悠一天,还是没发现那头逃掉的棕熊。如今,我们在山林里已经转悠两天了,浑身都疲惫不堪,商量一下,决定先返回捕鱼点休息一晚上,再多带些干粮,然后再出来寻找那头已经负伤的棕熊。
回去路上,我仨刚走过那片漂浮甸子,正在漫岗山林里穿行,隐约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声。我惊喜地叫起来:“狗,猎狗!”
这工夫,张凤祥也听到了。只见他打了一个尖利口哨,随后大声呼唤起来:“虎子,虎子!……”
随着张凤祥的呼唤声,远处立刻传来一阵“汪汪”狗叫声。那是张凤祥养的两只狗的叫声,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似乎回应它们主人的呼唤。不到一袋烟工夫,随着一阵杂沓脚步声从杂树林传来,看见两只黑狗从一片枯草丛钻出来,摇头摆尾地朝着它们的主人跑去,前后扑到张凤祥的怀里。
看见两只猎狗,知道那两名渔民已经回来了。
两只猎狗耷拉下耳朵,嘴里哼哼地叫唤,身体优美地扭动,用力地摇着尾巴,表达出看见主人的喜悦和忠诚。看见我们回来了,在黑鱼泡子撒网的渔船赶紧划到岸边,王队长从船头跳下来,迎上前来说:“可把你们盼回来了,这两天咋样,把那头熊瞎子打死没有?”
我仨在山林里与那头大棕熊周旋,它才没敢到黑鱼泡子捣乱,仅仅两天时间,王队长带领那些渔民已经捕捞两万多斤鱼了,泥滩上堆放座小山一样的鱼堆。听王队长询问那头大棕熊,张凤祥一句话没说,苦笑着摇了摇头。王队长已经看出我们出师不利,张口问他:“你们没找到那个大家伙吗?”
“咳,可别提了……”一旁的二愣子也叹了口气说,随后他把我们猎那头棕熊时发生的事情向王队长他们讲述了一遍。听说那头棕熊只是被我们击伤了,并没把它打死,王永泉和其他渔民们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云。
这里人几乎都知道,熊是一种报复心特别强的野兽,而且它还负伤了,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不仅继续到黑鱼泡子来捣乱,甚至还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见那些渔民一个个愁眉不展,张凤祥赶紧说:“这件事,并没到此结束。我们今天回来,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多带点干粮,在到山林里找那头熊瞎子算账!”
听说我们还准备找那头熊瞎子,王永泉赶紧说:“那个家伙实在太大了,实在不行的话,还是算了吧,等以后有机会再收拾它也不晚。”
张凤祥悻悻地说:“王队长,你也知道。原来我一直不愿意招惹那头熊瞎子,就是担心它来报复我们。如今,我们已经把它惹恼了,想就此罢手恐怕也不可能了,只能跟它斗到底了。”
听张凤祥这样说,王永泉也觉得有点尴尬。他想了想才说:“你别说得那样吓人好不好?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撤点回村子嘛。”
二愣子在一旁插嘴说:“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是它害怕咱们,而不是咱们惹不起它了!如今又带来两条猎狗,还怕找不到那个大家伙吗?”
二愣子的话说的确实不错,别管我仨当中哪一个,心里都很清楚。现在我们找不到那头棕熊,主要是树林里满是枯枝败叶,山壑纵横,怪石嶙峋,随便找个地方,想找到一身黑色大棕熊,比登天还难!如今领来张凤祥家的两只猎狗,肯定能找到那只躲藏起来的大棕熊!
我们到黑鱼泡子捕鱼才几天工夫,眼看这里已经到初冬季节,旷野总不停地刮大风,吹得树林里的枯叶“哗哗”直响。即使发生点什么风吹草动,不但看不见,也听不清楚。只要有这两只猎狗,只要那头棕熊没有过江,还躲在这里的树林里,很快就能把它找到。
我们十几个渔民坐在帐篷外商量明天猎熊的事,趴在张凤祥身边的两只猎狗突然站立起来,机警地竖起两只耳朵,跑到树林边听了一会儿,随后狂吠着向树林里跑去。只听它们一边叫,一边朝林子里钻。看见两只猎狗跑进树林,张凤祥赶紧拎着猎枪跟了上去。
见张凤祥跟着两条猎狗钻进树林子,其余人也赶紧在附近找一个家把式,紧紧地抓在手里,随后也走进树林。这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悄悄地议论,有人说:“那个家伙胆子简直太大了,肯定刚才它躲藏在附近的树林子里,偷偷朝咱们这边张望呢!”
还有人说:“不会是那头大熊瞎子吧?”
我们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听见猎狗突然叫起来,赶紧跑过去一看,发现落满枯叶地方有几处明显凹下去地方,上前扒开上层落叶才发现下面留两只熊的掌印,一左一右。让人真的想不到的是,那个胆大妄为家伙竟敢跟随过来,而且躲在距离我们不过只有二、三十米地方。看来,刚才它听见猎狗的愤怒狂吠,而且听见随后传来的稀里哗啦脚步声,才仓皇向远处跑去。
看见那头熊瞎子被我们吓跑了,但天色已经有点晚了,我们才没有继续往前追赶,只好返回帐篷附近,开始在室外生火做饭。
我仨在帐篷里休息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带足干粮,各自扛一杆猎枪,再唤上两只猎狗前去寻找那头已经负伤的大棕熊。尽管昨天傍晚时分,两只猎狗并没看见那头大棕熊,但它们嗅觉已经闻到对方气味,已经牢牢地留在它们的记忆里,沿着棕熊留下的踪迹和气味儿,我们一路向前寻找过去。
这天中午,两只猎狗领我仨来到黑鱼泡子南面山脚下。
这是方圆上百里唯一的一座山峰,从远处看。它并不高,像一座馒头样的小山岗。走到跟前才知道,这是一座几百米高的无名山峰,最上面是光秃秃的石砬子,两只苍鹰在湛蓝天空上一圈圈地盘旋。
这里除了这座山峰,还有地势较高的岛状杂树林外,周围就是茫茫野草和低洼沼泽地,而地势最低洼的地方,当然是浩浩荡荡的黑鱼泡子了。
我们攀着树木,抓着杂草,一步步向山顶攀登。山坡的密林被我们逐渐抛到身后,再往高处攀登,全是低矮的柞、桦混合林。穿过树林边缘茂密灌丛林,前面是最高的山峰。
山峰顶,是光秃秃的石砬山,上面不但没有高大乔木,甚至连灌木都稀少下来,只有陡峭而狰狞的岩石缝间长一些稀疏灌木和枯黄野草,几乎把那里石头间宽宽裂缝遮掩住,即使走到跟前,只要不仔细观察那里岩石缝隙,即使那头大棕熊躲藏在里面,也很难发现它。让我们想不到的是,那头大棕熊恰好躲藏在一道石砬子裂缝里养伤。
张凤祥养的两只猎狗,其中一只公狗,另外一只是母狗。它们是一对母子关系,尽管公狗比它的母亲足足高出半截,但一切都听从母狗指使,亦步亦趋,从来不逾越母狗半步,在陡峭石砬子山爬上走下。
爬上山峰没走多远,前面两只猎狗似乎已经嗅到棕熊身上散发的气味,顿时变得兴奋起来,它们一边向前跑,一边朝跟随它们身后的我们摇摆几下尾巴,随后“汪、汪”地发出两声短短戒备叫声,向它们的主人报告:请注意,发现敌情!
狗吠声在山谷间回荡,“汪汪”地叫个不停。看得出来,两只猎狗特别兴奋,它们快速向前跑去,把我仨远远地甩在后面。知道两只猎狗已经发现了目标,张凤祥带着我和二愣子尽快跟随它们身后,但人那能撵上长着四条腿的狗呢!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看家狗,而是捕猎队长养的两只猎狗。等我们气喘吁吁爬上一块大岩石,眼看那头大棕熊已经被两只猎狗从一道岩石缝隙里驱赶出来了。
在两只猎狗的驱赶下,那头大棕熊似乎也乱了寸角。只见它一边仓皇逃窜,一边不时回头张望一眼,还不时朝身后步步紧逼的两只猎狗挥舞一下它那巨大的熊掌,一心想把紧追不舍的两只猎狗吓跑。可那是渔村最好的两只猎狗,曾多次跟随张凤祥进街津山打过猎,况且它们的主人就在身后,哪怕面对一头大棕熊也不可能那么好吓唬,只见两只猎狗直立起尾巴,竖起脖子一圈鬃毛,“汪汪”地狂叫,向棕熊发出威胁。身躯庞大的棕熊,面对两只不起眼猎狗实施的战术,除了“汪汪”地叫几声之外,再就轮番佯装进攻,围绕着棕熊,身前身后不停地前蹿后跳,但它们毕竟是两只猎狗,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决不让棕熊靠近自己的身边。
突然,一只猎狗从棕熊身后伏下前身,高高隆起屁股,做出跃起冲去姿势。那决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在等待时机。棕熊猛地转过身来,扑向准备攻击的猎狗。
还没等棕熊冲到跟前,佯攻的猎狗已经转身躲开了,另外一只猎狗动作更快,快速地冲上前去,朝棕熊后屁股狠狠地咬了一口。没等拿头棕熊转过身来,它已经逃开了。
好猎狗就是好猎狗啊,面对那个高大而粗壮的家伙,决不会傻到不开窍的地步,发现了猎物,不顾死活地玩命往上冲。它们这样前窜后跳,只是想把猎物圈住,不让棕熊逃走,为它们的主人创造开枪机会。看见两条猎狗已经把棕熊团团地圈住了,张凤祥趁机端起猎枪。可他在那里瞄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奈地把猎枪放下。
那里不仅乱石堆里障碍物太多,而且棕熊和两只猎狗时常纠缠一起,怎么也找不到最合适的开枪机会。放下猎枪,张凤祥快步朝前跑几步,尽量距离与棕熊近一点,再近一点,以便于创造最佳射击的角度。可那头棕熊也不可能一直等待在那里,只见它左右开弓,抡起一阵熊掌阵,把前面的两条碍事的猎狗赶开,硬从它们中杀出一条生路,一溜烟跑没影了。
看见那头棕熊从两只猎狗的包围中突围出去,我们只能再次追上前去。刚登上一座陡峭岩石,一眼看见那头棕熊在两条猎狗追击下一路朝西南山坡退去,随即快速地消失在另外一块巨大岩石后。看见那头棕熊要跑,两只猎狗再次快速冲上前去。
想不到在那个短短的瞬间,躲藏在那块巨大岩石后的棕熊突然蹿出来,猛地举起一只前熊掌,向跑在最前的公猎狗狠狠地抡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公猎狗发出最后一声惨叫,随后从那块岩石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下面一堆乱石丛里。
这下,那只猎狗摔得太重了。眼看它只挣扎了几下,随后那只公猎狗再不动了。看见公猎狗惨死在棕熊掌下,那只母猎狗哀号不已,玩命地朝棕熊身上扑过去。见惟一剩下的母猎狗处境危险,二愣子立刻端起猎枪,想帮猎狗一把,一枪把那头棕熊打死。但他这个举动被张凤祥一把压下去:“别开枪,看伤着……”
没等张凤祥把话说完,眼看着那头棕熊再次抡起一巴掌,狠狠地挥舞下去,母猎狗也倒了下去。听到猎狗的惨叫声,我仨赶紧提着猎枪,快步向那里跑去。
等我们跑到跟前一看,棕熊早已跑没影了,只剩躺在那里的母猎狗。
这时,母猎狗还活着,张凤祥赶紧把它抱起来。可是到了这会,一切都来不及了,已经没有救了,母猎狗最后咳嗽几声,随后从它嘴里吐出一大团熊毛。
母猎狗伤势太重了,它的肚子被匕首一样锋利的熊爪撕开了,肠子都流了出来。气得张凤祥快要发疯了,他把猎枪举起来,朝远去的棕熊方向放了一枪。我和二愣子随后也举起猎枪,勾动了扳机,清脆的枪声在空旷山谷间回荡:砰——砰——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