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绝命辞析疑
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云:“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史公于“其辞曰”后录其全文,足见史公于屈赋《九章》诸篇中独钟此篇,何故也,细究之,乃史公将此篇误作屈原绝命辞而致。史公首倡此说,王逸、朱熹等辈继而和之,笔者对此略有怀疑,实为管窥之见,愿就教于大方之家。
如何解释“怀沙”二字,历来大体上有两种说法。
一说是死的方法,即怀抱沙石以自沉,略早于司马迁的东方朔在《七谏·沉江》中云:“怀沙石以自沉。”朱熹亦力主此说,他在《楚辞集注》中说:“怀沙言怀抱沙石以自沉也。”他的意思是为防止人体入水上浮,而以沙石作重物压入水底,此说无法自圆,沙石虽同质,而量却有天渊之别,粒者为沙,块者为石,沙是无法怀抱的,岂能做自沉的重物。为圆此说,更有人说以沙灌入袍之夹层之中,这简直是笑话,试想穿着若重的沙袍,如何行动?沙又岂有不流出之理。缝制沙袍,难道是即刻能成?石虽可抱,焉有入水不脱落之理?如缚石在身,那屈原就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了。
二说“沙”乃地名,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说:“沙,本地名……,即今长沙之地,汨罗所在也。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死焉耳……,长沙为楚东南之会,去郢未远,固与荒徼绝异,且熊绎始封,实在于此。”短短几十个字,有两处无法说通。如果说战国时的汨罗隶属长沙,那么诗人已身处长沙之地,已无需再怀。一般的说是求而不得则怀之,长沙距汨罗不过百余里之遥,即使是古代,水、陆通道都方便,经过了数千里流徙的屈原岂会惧百余里之遥不去实地凭吊而作文怀之?其次,他说屈原的先祖熊绎始封于此,熊绎始封实于丹阳,蒋骥也没拿出充足的证据证实长沙即古丹阳。所以蒋说也是不能成立的。今人蒋蔚松先生说:“《怀沙》之沙指地,指其实也,沙头、沙市后有其地名也,《怀沙》所怀故土,今江陵、沙市一带是其主要范围。”(59)沙市去郢甚迩,近在咫尺,古属郢郊,屈原有《哀郢》以悼怀故土,何须再作《怀沙》来“所怀故土”呢?还有人解释“沙”为垂沙,即楚怀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秦、齐、韩、魏共攻楚,战于垂沙,楚大败,失大将唐昧,屈原作《怀沙》吊之,考垂沙在今河南新野境内,屈原从未去过那里,怎能凭吊古战场?大家一致公认《怀沙》作于屈原流放江南以后,而怀王二十八年时,屈原尚未遭流放,故《怀沙》绝不可能是凭吊垂沙之役。
《说文》云:“怀,思念也,从心。”段玉裁引《尔雅·释诂》注曰:“怀,思也。”思,即思绪也,心情也者。“沙”者《说文》云:“水散石也。”无沙有不乱者,故散即乱也,固有“散乱”一辞,可见“怀沙”即“心绪散乱”之意。
大家都知道所谓《九章》并不是诗人本人辑成,而是后人搜集诗人的作品编辑而成,其标题亦为编者所冠,我们分析各篇的标题,不难发现,其中《惜诵》、《思美人》、《惜往日》和《悲回风》四篇均取第一句开头两三个字为题,《涉江》、《哀郢》指其实地——“江”、“湘”和“郢”,《橘颂》、《抽思》、《怀沙》三篇都是以意命题,题切诗意,诗意反映了诗人的心境。
那么,屈原写作《怀沙》时是怎样的心境呢?我觉得用“心乱如麻”来形容是十分恰当的。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史记·屈原列传》),却惨遭放逐,被迫离开自己的故乡和多年事君的朝廷,离开了风云际会的政治舞台,从此再也不能施展自已的经国才华,只得踽踽独行。他在南行的第一篇作品《涉江》中开篇明义:“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寥寥数语,标明了他的志向、追求。杰出的才能加崇高的志向再加晶莹的品德,本应活动在治国济民的政治舞台,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却来到了“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的南国深山僻壤。尽管如此,他还是表示,“吾不能变心以从俗”,接着他又例举了接舆(即陆通)、桑扈、伍子、比干等古圣贤之士,用以安慰自己,“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最后表示“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行的目标是哪里?“旦余济乎江湘”(以上《涉江》)是他选择的第二故乡——汨罗,(60)初到汨罗,诗人表示要忘记过去,即意味着要正视未来。可是未来的境况将会怎样呢?诗人的心里是十分明白的。矛盾的冲突,此时在诗人的胸中,可说是激烈到了顶峰。初来乍到,思前想后,诗人自然产生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忧郁。他在《怀沙》中自喻为“凤凰在笯”、“怀瑾握瑜”,自诩“内厚质正”、“俊杰”而有“异采”,而周围的人则“鸡鹜翔舞”,一群“吠所怪也”的邑犬,不是“蒙瞍”就是“鄙固”的小人,他所景仰的古代圣人则“重华不可遌”、“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自己只能“曾伤爰哀,永叹喟兮!”由此足见诗人心境的烦乱。想到坎坷的过去,悲惨的未来,在思绪极度烦乱的情况下,他甚至失去了生的希望,欲以一死来求得解脱,所以他在《怀沙》的结尾高乎:“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以《怀沙》为绝命辞者,都以此句为据。其实这是一个人在遭受极大挫折和不幸时一种歇斯底里的呼喊!通过这种呼喊,藉以发泄胸中的郁闷,企望得到人们的同情和理解。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见这样的情况:当某种纠纷激烈的时候(如家庭纠纷,社会纠纷),遭受打击特大者,往往高呼“我要去死!”奔向池塘,甚至一边奔跑,一边张望,希望得到旁观者的同情和劝解,然而当他跳入水中,发现无人来劝解时,他往往并没有真的去死,而是稳坐在池塘中的石跳板上或游到了彼岸。从心理学角度说,这种行动和呼喊,是在心绪极度混乱情况下的一时冲动。当然,死的意识也从此在他头脑中播下了种子,当以后再度感到绝望时,他再也不会冲动,而是平静的寻求解脱,去到那他认为可以超脱烦脑的理想境地。我认为屈原正是这样,他初来汨罗,思绪极度混乱,写下了遭放逐后的第二首,到汨罗后的第一首诗篇《怀沙》,发出了“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的呼喊,但他仍然清醒的感到“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他还是想“进路北次”到郢都去实现他的理想。所以在《怀沙》的结尾,也只是说“吾将以为类兮”,“将”在这里是一个副词,强调时间的延续性,表示经过一段时间后,某种动作或情况有可能发生,体现了事物发展的趋势,而不是结局,不是立即发生。
屈原在经历了烦乱的心绪和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号之后,终于冷静下来,于是他没有去死,而是在汨罗江畔居住下来了,他无须再经受流徙的艰辛,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能够使他坐下来冷静的思考。因而,继《怀沙》之后,他完成了光辉著作《离骚》、《九歌》和《九章》中的一些篇章的写作。但是,政治上的失意,国势的衰微,使他由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所以,在这几年中,总有一个念头萦系在他脑际:效法前贤,以死来求得解脱。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经常流露出这一念头,如在《离骚》中写道:“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在《抽思》中写道:“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在《思美人》中写道:“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在《悲回风》中写道,“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诗人在汨罗一住几年,不仅得不到被召回辅政的音讯,传来的却是令人日益心焦的噩耗。在忧愁痛苦的岁月中,他经常孤独的踱步在汨罗江畔,吟咏着发自心底的诗句,倾吐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感,叹息自己悲惨的命运。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他滂沱泪下,彻夜不眠。“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岁月匆匆,往事如烟,自己一天天的衰老,似乎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漫步登上汨罗江畔的山崖,放眼远方,仿佛登上了昆仑,瞭望祖国的大地,脚下是“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涛之汹汹”。激流拍岸,波涛汹涌,远方是“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云雾升腾,迷漫空朦,霜雪飘忽,引人伤感。他想到“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他想投入江河,结束自己的生命,追随伍子胥而归入大海。但他还是犹豫,“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劝谏君王无效,我就是像子胥一样归于大海又有何益呢?足见诗人在写作《悲回风》时,还是十分矛盾的心情,生与死的激烈斗争,使他痛苦不已。本诗音韵铿锵,声调幽怨,加上联绵词恰到好处的运用,全诗感人至深,他留恋祖国,更留恋祖国的人民和自己的君王,希望有奇迹出现。然而时隔数月,即第二年的春夏之际,更大的噩耗传来了——秦将白起率兵先后攻占了鄢郢、西陵和国都纪郢,纵兵焚烧了先祖王陵,这一消息对屈原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他彻底绝望了,决心以一死殉国。
决心一定,他反倒清醒平静了许多,于是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后的诗篇《惜往日》,对昏君和谗臣作最后一次讥讽和抨击,对历史作一次抚昔感今的凭吊。第一段他就开篇明义的叙述了自己在朝辅政时,深得君王的信任,使“国富强而法立”。然而由于谗人的妒嫉,蔽君惑臣,自己终遭放逐。“使贞臣为无由”,使自己无从效忠祖国和君王。紧接着他列举了百里奚、伊尹、吕望、宁戚古代四大贤臣,得遇汤、武、桓、缪四大明君,而使世事中兴。而伍子胥、介子推虽忠于国事,因未遇明君而终遭不测,写到这里,诗人满腔哀怨,如汨罗江山洪暴发,直泻洞庭,“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有人忠贞而全大节,有人欺诈而不见疑。“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为什么芳草早衰,是因为没有戒备微霜的降临。紧接着诗人犀利的笔锋,有如箭矢,直射谗人。“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诗人为古来“或忠信而死节者”鸣不平,为“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者,即愿表白陈情者反遭罪过者而惋惜。至此,诗人认识到,这不只是个人的遭遇,而是当时政治上的通病。“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汜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整个局势,将如无辔的奔马,无桨楫的竹筏而失去控制,面对这种状况,诗人无能为力,最后平静的表示:“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不等歌辞唱完,我就要跳下渊潭,随着滔滔的江水,去那理想的地方,接着便是那震撼当时,传颂古今的纵身一跃。全诗俨如一首有击有节的高歌,充满着慷慨赴义的正气,既悲哀又悲壮。
很明显《怀沙》结尾写到“吾将以为类”,“将”只是可能,说明诗人这时只是有了这个念头。《悲回风》结尾写道“任重石之何益”,说明诗人还在考虑,这么做是否值得?而《惜往日》结尾却是“宁溘死而流亡”,《说文》云:“溘,奄忽也。”“突然”的意思。并重申“不毕辞而赴渊”,“突然”加上没有说完就要赴渊,说明马上就是事实。
综上所述,我认为《怀沙》是屈原初到汨罗时的第一篇作品,反映了他经过长期流徙之后的混乱心情,不是绝命辞。《悲回风》反映了屈原在生与死问题上的矛盾心情,作于投江之前不久。只有《惜往日》才是屈原的绝命辞,与《悲回风》是姊妹篇。
(此文作于1990年,收入岳阳市屈原学会主编的楚辞研究论文集《屈原在汨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