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祭祖结束,她本该休息一夜,明早回来,但她不想让韩烁一人孤孤单单地过这七夕佳节。最后的仪式一结束,她就打马跑了回来。
她怀中揣着一包从圣殿带回来的糕点,想要给韩烁尝尝。这糕点清淡而不甜腻,韩烁肯定喜欢。但她还没迈进花垣王都的门,就在城郊被陈楚楚半道截走了。
陈芊芊捏着手中小小一包糕点,取了几块递给姐姐,咽了咽口水:“姐姐,这几块本来是我想自己吃的,给你吃。”然后她捂了捂手中剩余的,道:“剩下的就不能给你了。”
陈楚楚无奈道:“我从小就没跟你抢过东西吃,我”还没说完,就被陈芊芊塞了块糕点在嘴里。
陈芊芊笑:“怎么样二姐,是不是特别好吃?”
确实不甜不腻,很是清新可口,陈楚楚点点头。咽下糕点,陈楚楚道:“芊芊,我不与你玩闹。我截获暗报,韩烁与玄虎城众使臣密谋,将于七夕之夜点燃炸药,炸毁花垣城。”
陈芊芊愣了一愣,手中纸袋落了地:“七夕?今晚?”
陈楚楚道:“没错。”
陈芊芊凝视了陈楚楚一会,才蹲下身捡起了袋子。
幸好,糕点没有散落出来。她拍了拍袋子上不存在的灰,口中问道:“哪里来的暗报?梓竹?”
陈楚楚道:“不是梓竹给我的,是你送给我的死士梓臻递过来的消息。我想着,你的人,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陈芊芊停了手中的动作。她沉默良久,才道:“十成。梓臻的暗报,从未出过错。”
陈楚楚急道:“那如何是好?我派人暗暗搜了城中,可消息得到的太晚,我目前还没有搜到他们藏火药的地方在哪里。”
陈芊芊深呼一口气,将有些散乱的思绪整理好:“还剩一个时辰不到,我们做两手准备。我派遣手下人跟踪玄虎人马,看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不能找到他们藏火药的地方。另外,母亲还没见过我,二姐你就说我在圣殿中了毒,生死不知,母亲定会出城看我。届时,二姐带兵马护送,我再安排死士装扮成母亲的样子,坐在花车上游街。”
陈楚楚道:“然后呢?”
陈芊芊道:“若我没有完成任务,城中不幸发生爆炸,那母亲无事,二姐无事,便已然很好,哦对,记得把大姐姐和苏沐也带上。”
陈楚楚急道:“那你呢?”
陈芊芊笑了笑:“我?我自然是要去找韩烁。”
陈楚楚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要去找韩烁?”
陈芊芊的目光从手上的袋子转移到陈楚楚脸上,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是的,我不相信他会设计要杀我的母亲,要毁我的王城。”
陈楚楚愣了一愣,才问道:“可你刚刚才部署完”
陈芊芊抬了抬手,打断道:“二姐姐,我刚刚那番部署,不过是站在上位的权衡利弊罢了。母亲是城主,而你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少城主,大姐姐更是与我血肉相连,我怎能因自己的孤注一掷,让你们一同担这个风险?”
陈楚楚压根就不明白:“你既然怀疑韩烁,那你”
陈芊芊再次打断:“不,我从未怀疑韩烁,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变故,只是梓臻没有探到罢了。我让你们走,是我对待亲人的谨小慎微,我要去找韩烁,是我对待爱人的倾心信任。二姐姐,你能明白吗?”
陈楚楚呆立当场,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陈芊芊上前抱了抱姐姐,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低低道:“二姐姐,我从来不怀疑我想要相信的人。我宁愿今日是我错信,死于韩烁手中,也不要终日活在对枕边人的猜忌怀疑当中。”
陈楚楚怔然半晌,一时失语。
陈芊芊最后道:“更何况,韩烁他不会负我。”
说好永不相负的,不是吗?
而韩烁呢?原来,不知是否是因为金镯伤身的缘故,韩烁高烧两日,七夕下午才好了些。他一清醒过来,就听白芨说玄虎使臣已埋下了炸药,木已成舟。
韩烁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色略有些苍白,声音也还有些低哑:“白芨,去把两位使臣叫来。”
片刻之后,两位玄虎使臣站在床边,欣喜若狂地看着韩烁:“少城主当真回心转意了?”
韩烁笑了笑,神色还有些虚弱:“既然你们都瞒着我埋好炸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垂下眸子看向自己的手,掩去目光中的冷意。
两位使臣连忙拿出地图,献宝道:“这就是我们安排的爆炸点了,还请少城主过目。”
韩烁撑起身体,坐在桌边,将地图铺陈开来,淡淡问道:“这就是全城的爆炸点了?”白芨连忙走过去替他们几人倒茶。
韩烁舅父捋了捋胡须,得意道:“少君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另一名使臣趁机也再下猛药道:“只有站在无人之巅,才能得到您想要的一切啊。”
可我韩烁素来贪心,我既要那无人之巅,也要那同立于山巅的如花美眷。
韩烁眼风瞥到那两名使臣饮下白芨倒的茶,嘴角勾起一个冷笑。
七夕佳节,全城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繁华热闹掩映之下,却是暗潮汹涌。
这一刻,花垣城主接到密报,陈芊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城主心急如焚,即刻启程,暗出王城,由二郡主陈楚楚率大批兵马暗中护卫。
这一刻,由暗卫假扮的陈沅沅和苏沐,也如常举行抛绣球仪式。
这一刻,由死士假扮的城主花车游街,正式开始。
城中的某一个角落,白芨气喘吁吁赶到:“少君,少城主仍旧没有回府。属下估摸着,她要明早才能回来。”
韩烁仰头看了看夜空,单薄的背影有些落寞:“可惜了,芊芊见不到今日这盛大的场面。”
他取出了手中的火折子,轻轻吹了吹。
火折子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来,在这昏暗而无人的角落里,像漫漫长夜之中的一点微光。
韩烁的目光,落到引线之上。突然,有娇脆悦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韩烁,我可找到你啦。”
这声音明媚清越,是韩烁哪怕在梦中都惦念不已的魂牵梦萦。
他连忙转过头去,看到双手抱胸的陈芊芊,笑看着自己,和自己手中的火折子。她道:“这七夕佳节,人山人海的,你可让我好找啊。”
韩烁忽然有些紧张,双手负在身后,将火折子藏了藏。
陈芊芊走到近前,仰起头看着他。
两三日不见而已,韩烁竟然清减了些许,脸庞看着更瘦了,脸色也有些不好。
陈芊芊皱了皱眉:“韩烁,你还好吗?”
韩烁道:“见到你,自然一切都好。”
陈芊芊又探了探头,去看他身后的火折子:“你要点什么啊?”
韩烁看了看手中的火折子,道:“我要干一件大事。”
陈芊芊久久地看着韩烁的眼睛,半晌才笑道:“好。”
她看了这样久,这样认真,韩烁突然有些紧张,迟疑着问道:“你…你不问问我要点什么吗?”
白芨站在一旁,也是同样的疑惑。
至少,该有一点点的警惕,和一点点的怀疑,不是吗?
至少,总该开口问点什么,不是吗?
陈芊芊不答反问:“韩烁,你会害我吗?”
韩烁摇了摇头:“芊芊,若我说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伤害你,你信吗?”
陈芊芊扬了扬嘴角:“自是一千个一万个相信。”
她的眼中像蕴藏了千万颗星星,那样明亮璀璨,韩烁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问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陈芊芊仍是笑:“我只知道,你曾经告诉我,说你永不相负。”
哪有那么多留在王都的人马,陈芊芊所有的人都派去保护母亲和大姐二姐了,她如今,只身一人留在城中,只为寻韩烁而来。
韩烁看着陈芊芊,摸了摸她的头,将火折子扔在引线之上。
引线嗤嗤燃烧起来,越来越短。陈芊芊一动不动,似无所觉,望着韩烁。
突然,轰得一声,头顶上炸开一朵烟花来。陈芊芊转身望去,只见这第一朵烟花像是信号弹一般,四周夜空铺天盖地升起各色绚丽的烟花来,锦簇,热烈,盛大。
巨大的轰鸣声不绝于耳,陈芊芊的心,也像这灿烂的烟花,千瓣万蕊,欢呼雀跃。不是没有一丝忐忑的,可因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仍是一腔孤勇地来了。
在铺天盖地的烟花声中,韩烁从背后拥住陈芊芊,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芊芊,你如此孤注一掷,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然后,韩烁又道:“芊芊,有一句话,原是很早就想问你的。我愿与你共看漫天花火,往后也想与你共赏万里河山,你可愿意?”
陈芊芊抬头看着连绵不绝的花火蔓延成一幅瑰丽的画卷,仿佛将夜空都要照亮,胸腔之中饱涨满热意,连带着眼眶都微红。她对着天空大声喊道:“我愿意,韩烁,我愿意。”
喊完,犹嫌不足,她又对着天空大声喊道:“韩烁,我陈芊芊,心悦你。”
她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轰鸣声掩映,微不可闻,但幸运的是,韩烁就在她身后,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情感迟钝如白芨,都忍不住抬起袖子,将眼眶中漫出的豆大的泪珠擦了又擦。
他想起下午和少君的那场对话。
白芨道:“少君,您这可是在违抗城主的命令啊。”
韩烁却说:“芊芊的家人如果不喜欢我,我可以对她千般万般好,来让她们回心转意。”
韩烁还说:“可若我杀了她的母亲,毁了她的王城,她一辈子不会原谅我。”
彼时白芨还心有不甘,执着地问道:“少君,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值得吗?”
而韩烁的回答是:“值得。”掷地有声,坚定有力。
这一刻,看着孤身而来的陈芊芊,白芨才明白,是真的值得。
也是这一刻,白芨心中,真真正正认定了陈芊芊也是自己的主子。
鄙人此生,何其有幸,见证这样一段倾世之恋?
陈芊芊去摸韩烁抱在自己腰间的手,却摸到一个冰凉的镯子,和一块凹凸不平的肌肤。
她低下头去看,看到韩烁环在自己身上的手,带着一个金色的手镯,手镯旁边的肌肤还没有愈合,泛着红色。
陈芊芊问道:“这是什么?”
韩烁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芊芊退出韩烁的怀抱,转过身来,挑了挑眉,问道:“是要我自己去查,还是你说?”
韩烁顿了顿,开口道:“这是花垣城的礼制,郡主之夫,必要佩戴此手镯,终身不可摘下。”
陈芊芊怒道:“狗屁的礼制,我怎么不知道?谁让你戴的?”
话音刚落,陈芊芊也反应过来了,她默了一默,才慢慢道:“是…母亲?是吗?你为什么肯戴?她拿什么跟你换的?是…和离?”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落在韩烁手腕上,想伸出手指碰一碰,又怕碰疼了他的伤口,于是又缩了回来。她忍住了眼眶泛上来的泪意,问道:“疼吗?”可能觉得自己问的是废话,她又极快地问道:“这…这镯子是不是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
韩烁左手被她握住,抬起右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不觉得这是花垣城的徽记,我觉得…这是你。”
陈芊芊抬头去看他,她的眸中漫满了水光,却固执地不肯掉落:“是我?”
韩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把你这朵花,拢于手中,藏于心间,并不觉得委屈,反而心里欢喜。”
陈芊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韩烁的头慢慢靠近,吻了吻她的泪珠。
许是因为是她的眼泪,竟然不觉得又苦又涩。
陈芊芊偏过头,吻住了他温暖的唇畔。
身后,巨大的烟花仍然热烈盛放,仿佛永不落幕。
城郊,花垣城主看着满天花火,叫停了行进的队伍:“楚楚,可以折返了吧?”
陈楚楚惊讶:“母亲,您”您竟然都知道?
城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然后,花垣城主从马车上下来,向着北方揖了一揖。
在场众人都不明所以,唯有服侍多年的桑奇大人问道:“城主,那是玄虎城的方向,您这是?”
花垣城主带了几分得意的神采:“谢谢玄虎城城主,赐我一员猛将。韩烁,算是毁在芊芊手里了,以后,也将为花垣城所用。”
桑奇大人连忙道:“那是您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花垣城主明明满是得意,口中却道:“罢了罢了,儿女婚事,就随他们去。爱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
陈楚楚看着天空,也是第一次对韩烁起了敬佩之意。心中骄傲道,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第二天,花垣城主和二郡主的好女儿,好妹妹,大马金刀地坐在议政堂之上,旁边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工匠,不时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一众臣属不明所以,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众人都到齐,花垣城主上朝之时,才看到在议政堂中央,摆了一把椅子,大喇喇坐着的陈芊芊。
城主道:“芊芊,母亲还未怪罪你昨日的诓骗戏耍,你今天又是闹哪出?”
陈芊芊面色不似往常红润,却目光坚定,直截了当:“母亲也知道,芊芊从小是个泼皮无赖,荤素不忌惯了。今日我当着众人的面,再跟母亲说一次,我与韩烁和离之时,不考虑,不和离,没得商量。”
城主无奈地点了点头:“罢了罢了,我不管了,就随你吧。如此,你可满意了?”
陈芊芊懒洋洋道:“还有一事。”
城主疑问:“还有何事?”
陈芊芊踢了踢脚边冷汗涔涔的匠人,慢吞吞道:“还请母亲赦免这两人的死罪。”
城主继续疑问:“我为何要治他们的死罪?”
陈芊芊又踢了踢脚边面色苍白,看着马上要晕倒过去的匠人:“说说。”
两名匠人往前爬了几步,声音颤抖,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禀…禀城主,昨日…昨日半夜…三公主…三公主她”
城主不耐烦:“她怎么了?”
匠人的头磕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三公主…三公主她命小人替她在手腕上浇筑了金镯!”
城主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众人这才看清,陈芊芊额上不时有冷汗滑落下来,面色也有些苍白。
城主怒喝道:“芊芊,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陈芊芊仰头看向殿首,道:“母亲,我无意忤逆于你。但女儿与韩烁,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余生漫长,惟愿与他情比金坚。”
陈芊芊捋了捋袖子,露出手腕。她晃了晃手镯,伤口粘连在金镯上又被撕扯开,顿时渗出鲜血来。她的冷汗滑落得更快,嘴唇更加苍白了些,但脸上的笑容是她一贯的张扬恣意:“就从这只金镯开始好了。”
城主气急败坏,拂袖砸落一地笔墨纸砚:“你!”
殿中一时如死一般的寂静,众人跪了一地,无人敢说话。
只有陈楚楚,忍不住问道:“芊芊,你疼不疼?”
城主虽然没有拉下脸说话,但脸上的焦急和关切却掩不住。
陈芊芊眉头都没动一下,口中回答着二姐,眼睛却仍是看向上首,淡淡道:“韩烁疼,我就疼。韩烁不疼,我也不疼。”
说罢,她冲着上首揖了一揖:“一宿没睡,困了,女儿告退。”
月漓府里,看着迈步而入的陈芊芊,韩烁长长舒了一口气,跟在她身后,连声道:“芊芊,你去哪里了?”
韩烁道:“昨日你说太累了,不想同我一起睡,我就没有勉强你。可梓锐说一大早去敲门,你已经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韩烁道:“我命白芨买了你爱吃的青梅子,大清早排队买的,你尝尝?”
韩烁道:“今天我们去做什么?我们去游湖好不好?听说画舫上新排了戏,可好看了。或者我陪你去山上画画也行。”
陈芊芊对着韩烁笑了笑:“我去干了一件大事。”
韩烁粘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笑着问道:“什么大事,怎么不带上我?”
但他突然不笑了。凑到陈芊芊身边他才看见,她不仅脸色白得像纸,连素日不画而艳的红唇都毫无血色,额上更是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来。
韩烁紧张地握住了陈芊芊的手:“芊芊,你怎么了?你昨日去哪里了?”
这一握,就握到了她冰凉的手,和手上冰凉的镯子。
韩烁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愣了好久,又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什么都看不见,瞳孔之中,唯有陈芊芊苍白却明亮的笑脸。
周遭俱静,他仿佛失聪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可陈芊芊的声音,分明清清楚楚地传来。
她说:“这件事,你已经办过了,我晚了一步,只好抓紧补上。”
同韩烁一样,陈芊芊当夜发起了高烧。韩烁昼夜不息,不将照顾之事假手于人。
陈芊芊睁开眼时,就看到靠在床头打着瞌睡的韩烁。
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陈芊芊想了想,没有舍得动。一直等到韩烁自己醒了过来。
韩烁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陈芊芊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韩烁,我前几日带回来的糕点,你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