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传:父传子承,工匠精神的另一种传承
复原的孔庙大成殿
2016年6月,贵州独山净心谷景区,复原孔庙大成殿的工地上,二十七岁的主掌墨师王东其全神贯注地盯着工友们在起重机吊装下立起一根木柱,目光随立柱一寸寸移动。
一旁,抬首望柱的王东凡转头看一眼儿子,目光中满是关切。
这一次,作为老掌墨师的他退居二线,让儿子负责主要的掌墨工作。
儿子十六岁开始跟他学艺,这是第一次担起主掌墨师的重任。
掌墨师为掌管墨斗的师傅,是传统房屋建设的总工程师,全程主持房屋建筑的方方面面,大到堪舆选址、整体设计,小到掌墨放线、上梁封顶。成为一名真正的掌墨师,至少需要十余年的磨砺,从学徒做起,到熟练掌控墨线。“治木如做人”,木匠有了墨线,便有了依据,可以锯直刨平,如同做事有了准绳,有了秩序。“木要就直,成栋梁之材,必须绳之以墨;育人亦然,必得有正确方法指导,才能成大器。”
王东凡让儿子做主掌墨师的决定,一度受到工地上三四位老一辈掌墨师的质疑。他们问王东凡:“你儿子可以吗?”王东凡点点头:“可以。不相信,你们可以看一下。”王东其画完施工图纸以后,几位老师傅都对他另眼相看,夸他是最年轻的师傅。
师傅们只服手艺精的人。他们没怎么注意,三个月前因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的一句“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工匠精神”已经成为社会上的一个热门词汇。
工匠精神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不好。他们只知道,作为手艺人,就得把手里的活儿做到最好。这是手艺人的规矩,一代代传下来,不能坏在自己手里。对他们来说,手艺,就是命根子。
家传,无奈又自然的选择
王东其的手艺,是父亲王东凡手把手教出来的。
十一年前,王东凡的妻子生了一场重病。为了给妻子治病,王东凡不得不让儿子王东其辍学,和自己外出打工,一起赚取医疗费用。
说起这段往事,王东凡几度哽咽:“我老婆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是癌症。家里的钱花完了,没有办法,只能找朋友借,可是没有借到。那时候我觉得很难过,老婆要失去了,儿子也没钱上学。后来我就和儿子说‘儿子你命苦啊,上不了学你就跟着我学木工吧’。”
对王东凡来说,这是无奈却又自然的选择。父传子承,多少代匠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两千多年前的《国语·齐语》中就有关于工匠家传的记载:“令夫工,群萃而州处,审其四时,辨其功苦,权节其用,论比协材,旦暮从事,施于四方,以饬其子弟,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工之子恒为工。”
“父兄之教”和“子弟之学”的家传方式,师徒朝夕相处,耳提面命,终至“不肃而成”“不劳而能”,一代一代把手艺传下来。
十六岁的王东其跟着父亲,开始从最基础的木工活儿学起。小伙子机灵,也用心。“他天天跟着我一起做,不懂的地方我跟他一说,他就知道了。他学习很快,反应也很快。”心中有愧的父亲,欣慰于儿子的上进。
在学徒儿子的眼中,掌墨师父亲的手艺是那么神奇——传统木构建筑的构架,全由掌墨师根据地势地形、周围景观,配合美观、功能和建筑者意愿综合考虑设计而成,而且不依靠设计图或模型,大部分时候,“图纸”只存在于掌墨师的头脑里。掌墨师不用一根铁钉,仅凭一根丈杆、一把直尺、一个墨斗,靠凿榫衔接来完成建筑的修建,浑然天成的高超木工技术,让人啧啧称奇。
掌墨师是个熬年岁的活儿。从学徒成长为成熟的木匠,再成为掌墨师,不仅需要掌握技术、积累经验,还需要非凡的设计和创造力。刚开始掌墨的时候,王东其发现,掌墨“是体力活儿也是脑力活儿,还是一门很辛苦的技术活儿”,好在有父亲在身边,可以经常跟他交流,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他。
“做掌墨师这一行,无论做什么东西,首先心里要有一个轮廓。每个物品需要多少材料,怎样做才好看,这些问题都要细心思索。做这个事情不仅要有一定的思维能力,还要心细,不能粗心。”王东其好琢磨,言谈举止间有一种老成。
王家父子一起商量房屋结构
虽然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王东其还是会在做重大决定前去征求父亲的建议。在工地上,人们常看到王家父子一起商量房屋结构事宜的场景,有时候父子俩一讨论就是几个小时,比比画画,一丝不苟。
这场景,让人想起《诗经》中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琢、磨,是古代加工玉、石、骨、象牙器的基本工序,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朱熹对《论语·学而》中的“如琢如磨”作了注解:“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这是古代思想家对工匠精神的精彩解说。后来孙中山先生将近代手工业的技术道德规范概括为“精益求精”。
精益求精,正是匠心之要。
掌墨师的看家本领
工地上,王东其专心致志地画线,仿佛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手持墨斗,把墨线的一头固定在确定的位置上,再来到木头的另一端,前前后后反复瞄准之后,墨线轻轻一弹,一根笔直的线就出来了。这是长线的画法,短的线一般会选用尺子作为辅助。完成这一工作的动作并不复杂,难的是对分寸的精准把握。王东其说:“画线的时候就要想清楚每一个部件应该怎么安装,但是画线的规律倒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你能想到适合的安装方法,都可以尝试。”
可不要小看了这根细细的墨线。木匠的工作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匠人们依照掌墨师所画的墨线进行工作,挖眼打孔,凿平铣滑。俗话说,“三分画线七分做”,墨线要是出了问题,后果会很严重。因此,在一个工程中,掌墨师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多少个夜晚,王东其因此失眠,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明天要怎么画线,怎么分工。
午饭时间,王东凡父子各端一碗饭,和工友们随意坐在工地的木头上,他们心里紧绷的弦还是没有放松。“今早的工作就差不多了”“再把上面尖子抬一下”……几个人一边吃饭,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治木如做人”,木匠有了墨线,便有了依据
整个建筑没有一钉一钎,全靠榫卯连接
孔庙的修复和建造是一个大工程,其中大成殿有五十根柱子,光大梁柱就有三十多根,其余的都是大方大料,材料全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大殿嘛,柱子必须要多,要大,要好看,要大气。如果柱子小了,大殿就显得空荡荡了。”王东其说。
建造孔庙大成殿,除了需要五十根柱子,还有上百根梁。令人惊奇的是,整个建筑过程中,不需要使用一个铁构件,没有一钉一钎,全靠榫卯连接。
画线之外,榫卯是掌墨师的另一看家本领。榫卯是中国古代建筑、家具以及其他木制器械的主要结构方式,通过两个构件上的凹凸部分相连完成结合。凸出的部分为榫,凹进的部分为卯。榫卯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面与面的结合;第二类是点与点的结合;第三类是三个构件合并连接,比如外形酷似粽子角而得名的粽角榫。
画线之外,榫卯是掌墨师的另一看家本领
榫卯,木制建筑的灵魂
凸出来的榫头和凹进去的卯眼扣在一起,两块木头就紧紧相握,不再分离,它们就此有了生命。榫卯被称作木制建筑的灵魂,不用一颗铁钉,便可以衍生出千万种组合形态,既具有连接构件的功能性,又具有修饰外形的美观性。在这一极为精巧的结构中,各个构件之间的结点以榫卯相吻合,构成富有弹性的框架,使得木制建筑历经上千年依然坚固美丽。
榫卯是中国智慧的产物,榫为阳,卯为阴,阴阳相生,透出平和中庸、以制为衡的哲学思想。
中国传统建筑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例证。1937年6月,当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一行,几经艰辛站在山西五台山的千年古刹佛光寺前时,发现这座兴建于唐代的寺庙经历上千年风雨,梁柱间的榫卯结构依然严密扣合,天衣无缝,他们对老祖宗的伟大构思赞叹不已。
后来,梁思成在著作《中国建筑史》中如此总结传统木制建筑的特征:“尽木材应用之能事,以臻实际之需要,而同时完成其本身完美之形体。匠师既重视传统经验,又忠于材料之应用,故中国木构因历代之演变,乃形成遵古之艺术。”
这“遵古之艺术”,体现的正是传承千年的工匠精神。
无论工程多么宏大,掌墨师对每一个建筑构成都必须了如指掌。掌握这个技巧,王东凡有一样法宝——“样高”。
鲁班传下来的神器“样高”,竟然是一根不起眼的木杆
“样高”,是怎样的神器?王东凡拿出一根不起眼的木杆,上面做了各种标记。他指着一个个标记说:“这座大殿的全部结构,比如檐柱、四眼柱、挑方、大梁,它们的位置和尺寸,都可以在这上面看到。这个有好多人不会算,一般做工程设计的也不懂,所以说掌墨师很少。这‘样高’是鲁班传下来的,现在的工程学里面没有。”王东凡眼角漾出笑意,像一个把宝贝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
一根普通的木杆,在建筑前直立起来,按比例缩小计算出所有梁柱的高低尺寸,工匠们再据此去确定梁柱的位置,并做好刻度记号。一座建筑的秘密全部暗藏在这“样高”上面。这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正是中国匠人一代代传承的“大道至简”的智慧。
工匠精神的另一种传承
春雨绵绵,工程暂歇。偷得半日闲的王东凡,工作才下眉头,家事却上心头。
当年,因为妻子病重,让十六岁的儿子辍学跟随自己做工,实属无奈,这件事成了王东凡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
不过,对当年的王东凡来说,除了让儿子早点进入社会干活儿挣钱,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谁让他是个匠人呢?
自古以来,匠人都活在社会底层,靠手艺讨生活,挣辛苦钱。在古代的“士农工商”四民中,工匠同商人一起排在后面,社会地位在农民之下。在“小不得僭大,贱不得逾贵”的社会中,他们不仅不能做官从政,“滥入仕流”,甚至连衣食住行也受到诸多限制,如不准与士民之家通婚,不准穿丝质衣服乘马或坐车出游等。《明律》规定:“凡官民房舍车服器物之类,各有等第,若违式僭用,有官者,杖一百,罢职不叙;无官者,笞五十,罪坐家长,工匠并笞五十。”
默默活在社会角落里的匠人,绝大多数终生劳作,仅能糊口,又没有多少社会资源可以利用,生活之艰辛,一言难尽。王东凡在妻子病重后的窘境,即为一例。
多年来,王东凡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不过,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成长起来,他内心平静多了:“现在家里情况还是很好的,老婆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我现在有四个孙子,我这么年轻,有四个孙子,也是很幸福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的孙子都能好好上学,学出名堂来。”
这愿望,是一位父亲对儿子少年辍学的弥补,也是求学上进的工匠精神的另一种传承。
对于王东其而言,如果没有当年的变故,他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但是既然命运让他成为一名掌墨师,他无怨无悔,要求自己不断去学习、提高。
二十五岁那年,王东其做了爸爸。为人父后,王东其更明白了父亲当年的不易。跟着父亲出门做事,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悟。“我现在孩子还小,但是也要出来赚钱,为我老爸分担点压力。做这行都是边做边学,慢慢做多了就会越做越好。”
不管在哪儿,王东其都特别务实,特别好钻研。工程的每一道工序、每一处细节,都可以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在父亲的注视下,他成长为一名称职的掌墨师。
“做一个工程,要比前一个更满意。做一个工程,要比前一个更满意。”王东其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眼神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