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恐龙
将“学术”一词分解为“学”与“术”,并非蓄谋已久,只因偶与若干学者接触,有所感焉才生此异想。
学者与学问的关系,正如货主与货物的关系。所谓“学者”,乃学术上有成就之人也。“学术”一词,曾一度指科学上一定的方式或者研究学问的方法,现在一般指有系统的、较专门的学问。其中的“学”,学问、知识之谓也;“术”也者,技艺也,推行的方法也,《人物志》云:“思想造化,策谋奇妙,是为‘术家’。”
将“学术”肢解,含有一个阴谋,就是想既明察学者的学问、知识,又偷窥学者的技艺、推行的方法。
先看学者之学。学者的学问有两种,记忆之学与发现之学。不少学者,读书多,腹中记忆的知识如潮汹涌,遂有资格领有“话语霸权”,应了培根所说的“知识就是力量”(Knowledge is power)的话。痞子王朔将此类美妙学人称为“知道分子”。早有明眼人指出,Knowledge的意思是“知道”“知情”,只要知情,就能获得慑服别人的力量。读中国书,固然知情多多,但毕竟难以垄断“真理”,不如熟谙外语,直接从国外趸进知识,以供自己驱策。上焉者,不敢掠人之美,言必注明出处,“罗尔斯”“哈贝马斯”“福科”……一个一个祭起,供人凭吊;下焉者,将外国理论研究成果,挂自己的名字向国人出售,久而久之,自己也以为源出于己,半夜醒来,对自己不禁起敬起畏。王朔曰:分辨知道分子的标准之一,即“好提自己念过多少年书的;死吹自己老师和老老师的;爱在文章里提他不认识的人他刚看过的书的”。
1965年5月21日《时代》周刊猛戳学者痛脚,竟说:“得到博士学位的人早已不足看作是知识分子,即今是大学教授也不一定就是知识分子。至于科学家,只有在有限制的条件下才算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止是一个读书多的人,他的心灵必须有独立精神和原创能力,必须是他所在社会的批评者,也是现有价值的反对者,此乃苏格拉底式的任务。不能如此,“即令读书再多,也不过是一个活书柜而已”。这种富有原创力,腹中充满发现之学的学者,才是真学者,然而举目滔滔,汹涌而来的学者符合这一标准的,孔乙己曰:“多乎哉?不多也。”鲁迅曾言北平学者多无“学”,然而架子端得十足,以为架子乃学者的必备要素也,他们若多活若干年,读了《时代》周刊给知识分子所下定义,亦知气馁耶?
再看看学者之术。当今社会乃名人社会,学者之术专在于怎样把自己推为名学者。名者何用?名利往往不分,人一旦出名之后,利就会像肥猪拱上门来,故求名与逐利本是一家,不可分开。学者成名之术主要有:
一是与权力结合,是成名捷径。港台学人将knowledge is power一语译为“知识就是权力”,居心叵测地说,在中国,权大真理多,颠倒过来,“权力就是知识”。学者有了权力、地位,很快博得学术声望。掌握一定权力,专著也容易出了,枪手也容易找了,教授也容易评上了,博士生也可以导了。其乐也融融,其情也泄泄。
二是如不能掌握权柄,可以多奔走权门,成为机关论证会上的常客,以被权力“御用”为荣。做一个“自去自来梁上燕”,不如“飞来飞去宰相衙”。谓予不信,请看学者撰简历和手上的名片。
三是讲课、讲演也容易弄得名声大噪,奥妙被一位年轻教授一语道破:“吾人写文著述,尚知谨慎;讲课、讲演嘛,为了吸引听众,耸动视听,给人深刻印象,固不能不言辞偏激也!”于是乎,在讲台上,学者激情慷慨,耸动视听,始终保持“愤青”状态。听众被震得晕乎乎兼乎晕晕,不会理性思考只会掌声如雷矣!
中青年学者“愤青化”是法学界一大景观
四是学问不易为,笔下常苦贫,干脆创新语言。文章既无新意,就在语言改造上下点功夫吧,于是刑法基本概念不叫“刑法基本概念”改称“刑法粒子”、遗传不叫“遗传”该叫“基因传递”……当人人皆识破此一障眼法时,吾已“教授”“博导”有年矣。
五是热结大众传媒。大众传媒与学者,互有所需。学者应尽快傍上大众传媒,最好经常在电视上露脸,成为频频“出镜”常常“触电”的电视明星(邻居五岁小女曰“演电视的”),苟能如此,想不成名,岂可得乎?
六是挂名出成果。自己写不出或者不暇写,乃挂名于他人著述之上。虽然笔底荒疏,名字却硬是频繁见诸印刷品,慕名递佩服书者,络绎于途也。
学者之术,当然不限于这些。盖学者皆聪明盖世,无不思想造化、策谋奇妙,其术之多,令人眼花缭乱。以不佞之愚,哪能尽窥堂奥?他人“习武”,我自偷窥,内心忐忑,恐人洞见,岂敢逗留太久?偶有所得,赶紧远离学术圈,吸一口新鲜空气,飞抵陋室睡觉了也。
梦里梦见,柏杨吟道:“名声像影子,有时比本人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