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汗粒沿着雷凡特脸上纵横的皱纹流下,一袭花白的头发不能夺去这个魁梧老人蕴藏着杀机的生命力。他喜欢穿一身黑色的大衣,里面挂放着陪伴他一生的工具。他那双坚毅的蓝眼睛向窗外望去,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思念与忧愁。已是夜晚,而都会仍灯火通明,在夜色中矗立的一座座建筑物散射出雷凡特未见过的各种颜色的烟火,地上的人们正以永不枯竭的精力狂欢着,发出咆哮般的喧闹,即便在一堆正方形叠加的物体上,大屏幕正播放着那个女明星的死讯。
“天呐!”他轻声地叫道。
来访者是都宫的外勤人员,雷凡特刚被警笛声吵醒,就套着件沾着油渍的背心来到门口,两位衣着得体的年轻男子已恭敬地等待在门外。
“您好,雷长官。”
雷凡特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别人称呼自己为长官。
“都宫发生了一件命案,现在需要您老出山,亲王发出诚挚的邀请。”
“什么命案?”
“具体的会到飞梭上为您详讲。”来访者随即指向了一架停在不远处的银白色的梭形飞行器——一种可以穿行在现代城市里的交通工具。
“都宫没有警探吗?”雷揉了揉眼睛。
来访者会心地一笑:“已经十年多没有设置此类职务了。”
雷回到了自己的屋内。木地板上铺了一层这个地区特有的灰尘。四面徒壁使房间显得空阔而幽闭,一张装订了的图片立在书桌台上,那是年轻的雷凡特一身军装、去水淹区调查时留下的照片。他换上大衣,将一只精美的怀表放入黑大衣的内袋,走出门去。
即便阳光努力地想透过云层霾层,但灰谷,抑或称其为贫穷区,仍旧笼罩在大烟囱们吐出的气体中,灰色的软绵绵的尘埃打在了屋顶上、铁轨间,再加上淬火变硬的黑矿粒,就构成了这一地区的人——小孩、妇女、男人们,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街道与简陋的矮屋间,为都会输送着供其陷入欢乐的酒精与食物,也换来自己得以生存的简餐。
“顺便问一句,”一个外勤人员对雷说,“为什么会住在灰谷。”
“因为这里可以找人说得上话。”雷凡特点燃了一根香烟。
驶向都宫的过程中,雷在飞梭里闷出了一头汗。两位年轻人坐在他对面,向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赫奈岑女士,”提到这个名字,他们特意停顿,观察雷凡特的反应,但他显然已不问都会的任何时事。
“都宫亲王的情人——叱咤风云的一位女明星,受万众顶礼膜拜的娱乐女王前日被发现死于自己卧室里。”他随即戴上了电子手套,在空气中一画,关于赫奈岑的所有信息,展示在了雷的眼前。包括她坎坷不幸的童年、如火绽放的青春、与亲王家喻户晓的浪漫爱情以及死时面目全非、横尸血泊中的照片。雷则默默地将这一切不带任何一点主观情感地记在大脑里,强大的理性思维是他一生通过与各路危险罪犯博弈而形成的,而将感情压抑在无底的深渊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他这类人的特性。这一切都使得雷凡特——匿名于灰谷的黑色侦探,成为这个时代绝无仅有也硕果仅存的还与犯罪相关联的名人。
“现场有谁到过?”在梭内泛着青绿的灯光下,那双蓝眼睛显得越发威严且冷冽。
“亲王,财政大臣,斯芸若女士。”
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雷长官,”他们其中一位打破了沉默,“十几年来都会处在一成不变的繁荣之中,从没有一起偷盗抢劫案发生,军队自都会建成以来便不复存在,警司法律系统早已是空中楼阁,所以您可想而知,这起命案可能会对都会人民所造成的影响。亲王为安抚群众,一面独自承受着丧妻之痛,一面将爱妻之死处理成一件戏剧式的娱乐事件,以使群众重回正常的生活。特此请您出山,暗地里查明真相,寻找真凶。”
雷老听过之后,心里暗自嘲讽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及其他们背后的整个都会。他眼中的都会群众不过是成天寻欢作乐的傻子,而都宫人将看自己人民犯傻作为最大的乐趣。
“你们知道下面这座桥吗?”雷老话锋一转,指向窗外,半轮明月的余晖洒在了这座断断续续的桥上,黑色的海水平静地用它一半的力气将这座桥毁灭成现在这个遗址,用另一半的力气温柔地腐蚀掉它剩余的面貌。
“死海不死,蚀虹维生,”雷老继续讲述,“虹桥本就连接着灰谷与都会两块原本贫富不分的大陆,大洪水之后,虹桥被毁,人类先后漂流到了这两块大陆上,一部分用科技造了一个彩色的梦,另一部分用工业造了一个灰色的梦,之后灰梦成为了彩梦的附属,靠我们现在坐的这东西。”雷老拍了拍座位,“牺牲自己的颜色,使彩色更加绚丽,当然,也更不切实际。”随即他爆发出了一阵狂笑,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笑,笑得张扬,笑得古怪,使两位都宫人士为之一怔。
离开死海后,飞梭进入了都会。离别都会近四十年,雷老也惊叹于都会的变化。都会——这个正值青春期狂躁的少女——正散发着这世上前所未有过的活力、躁动、欲望及不安。一座座形态相似,鳞次栉比的竖直细长的建筑此起彼伏,悬空相隔,上下浮动,构成了都会永不止息的心波图,烟火缭乱的灯光从上面交相映射,混合成了新时代的颜色。黑夜也屈服于这人工的白夜。地面上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奇装异服,疯狂的人用红色和绿色分割自己,孤傲地用白色和黑色排斥他人;自恋的人用沉默与嘲讽遗群独立;花心的人用谈资和微笑左右逢源。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大多剪掉长裙,随着音乐一起疯狂地扭摆着,跳着莫名的舞蹈,像舞动的色团,在同灯光般炫丽的酒中大笑着,歌唱着,挑逗着,戏谑着。空气中的酒湿时尔被周围街上喷出的烟火蒸发,人群弥漫的热气又被成桶的冰水稀释,酸甜苦辣使人迷失在眼前这斑斓的世界里,设下的长桌宴绵延百里,使都会的人尽情宣泄自己多余的精力。
在这片五颜六色的狂欢浪潮中,雷凡特双眼捕捉到了街上正中央新立的大屏幕,无力地展现着这十几年来第一桩谋杀案,却没能阻止狂欢的人群疯狂的毫无缘由的“庆祝”。
“看来都会群众的记性不是很好啊。”雷老说。
飞梭穿过了喧闹的街市,来到了一座广场的正上方。通常情况下,每一晚的狂欢不会在广场设宴,除非亲王或都宫内部人员出宫,那时才是举都欢庆的场景。越过了都宫外墙,雷凡特第一次目睹了都宫的内景,即使几十年前他曾涉足都会,但并未入宫门半步便前往灰谷。第一道宫门与第二道宫门间是外宫,这里星罗棋布着大小不一的殿堂,是都宫低级人员办公及住所,也是对外联系的地方。再往里一层是内宫,是都宫最宽阔的地带,风景优美,黄色灯光营造了静谧氛围,一条河联系起了每一幢独立建筑,滋润了盛开着的白紫色花朵。内宫是明星们——整个都会的娱乐生命赖以生存的养料——居住地。平时内宫与外宫可任意定时举办宴会。越过了最后一道墙,雷老终于见到了都宫之心,一座处于中线的桥直通到亲王的大殿,大殿被水围绕,由多个独立的长方体构成,正面的长方体上,一个硕大圆形的玻璃窗被混凝土分割成了三部分。下面则承接着三角形的窗户,这里没有五彩灯光的闪耀,只有昏黄顶灯的照射,使得对称的灰黄色的八边形宫殿显出与众不同的宁静以及肃穆。
雷老下了飞梭,向亲王宫殿走去,水波倒映着他,一个黑色幽灵,四周偌大的墙将欢呼声消释成静谧的水声。靠近这颗都会静止的心脏时,他看见最上方的玻璃窗内,一个像火苗般摇曳不定的身影。步入室内,一股复杂而新颖的气息扑面而来,淡蓝色的地板在几盏巴洛克式壁灯的余光中安静地沉睡,走上白色大理石悬梯,雷老看见了天花板上,一朵燃烧的黑色哥特式的玫瑰花隐约地伸展着。来到自己的卧室,与两位护了自己一程的人道别后,雷凡特惊奇地发现,这房间与自己灰谷的住处所差无几,只不过是以蓝色与白色为主打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