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集上下卷
士玮字伯玉,明末江西人。有弟曰次公、季公,皆嗜佛法而善诗文,而士玮之文尤工。崇祯初曾宦游京都,兴败而还。盖世事日非,有志之士反不能伸其意耳。其后屏迹草野,抑郁以殁。诗文集乃其从子所刻。集前有钱牧斋序文。牧斋又为铭墓,更有祭文悼之,皆附集后。予所觏者,乃光绪十八年重刊本也。文集分上下卷,以序文为多,题跋尺牍次之。文字大抵可观,而风趣弥高。设喻作譬,尤见警策。如《雪浪集序》云:
道之循器,犹器之循空。持瓶贮空,远饷他国,此空不入,彼空不出,空故未尝去瓶也。
虽袭佛氏馀义,而造喻良深。又如《曾先生治平言序》云:
余少从先生游。先生语余:“子如良璧,宜自爱;如良马,见鞭影即驰者也。”今余发种种矣,先生可作,牵马操璧而前曰:“马齿加长矣,而璧犹是也。”余能无愧哉!
拈合《左氏》之文,自成妙手。又《敬亭先生崇祀录序》,实酬应之文,初无深意。然其誉人一以喻语出之,于是格高而趣永矣。其言曰:
今吏之于民,非有子父之亲也;泽久则易涸,恩远则易忘,亦恒物之大情也。先生之去楚也久矣,少者已老,壮者已物故;而尸而祝之,社而稷之,更数十年如一日也。故水出于山而入于海,稼生乎野而藏乎仓,观其所出,可以知其归矣。
不独文字优美,即声调音节亦有足多,非寝馈以之者,不能至也。考其论诗文之语,则又谆谆以古为法。《李梅公诗序》云:
予年来最厌薄近人诗。古法荡尽,率苟于所利,取悦近日。间有小致,亦郗方回家奴耳。故每一捉笔,辄思与古人敌,其出入一谨于良法。宁损有馀之才,而必不为世俗之心所诱夺。然岁所得诗,不能十馀首,盖持法严而士寡乐用之气也。
《暇编序》云:
余尝取古先圣贤之言读之,了然于心口之间,确然于古今之际。如饮药石,必可以伐病;如餐五谷,必可以疗饥。是以久服而不厌。俗儒不务修胸中之诚,践迹而违心,其论议如音之出于谷,如掌之不能独鸣也。……若夫老庄之道术,申韩之刑名,其于圣贤之言,不啻若冰炭也,然相反而不能以相无者,则诚然与不诚然之别也。……
尝谓晚明文字,或墨守于古先而不知变,其甚者几邻于生吞活剥,前后七子是也。或自出机杼而不谙于法,虽俚谈巷语亦人于文,且用自喜焉者,公安竟陵诸人是也。萧氏之文,质而无俚,趣而有法,不以其才伤循古之义,是则可取矣。观其《龙坪山寺碑记》可以知之,其末有云:
四方云扰,室无完巢,携家避秦,问津洞口,而公已逝矣。家国丧亡,野老颦蹙,虽流泉无恙,夕阳如故,而悲风离黍,哀感行路,即欲如子高先生辈,揽此秀媚精进之意,一写山川荒落之悲,宁可得乎?
故其于袁石公(即袁宏道)亦有微词。《书东桥先生卷后》云:
近来石公诸人,虽家人语亦强为作达。此盖矜其所不足也,前辈何尝如此!文生于情,人皆知之;情生于文,文人亦未易知也。
至其放迹山林,敝屣任进,陈义虽未极高明,而胸怀洒落,殆略无尘垢之玷。《与钱牧斋书》云:
某偶寄一官,原为游戏。第既已登场,嬉笑怒骂,亦须扮演酷肖。痴人见为何太认真,不知此正老曲工游戏三昧处也。
《复潘青》云:
弟此行如冰泮之鱼,随澌北游,未敢云扬鬐曝鬣,且聊暄其鳃耳。
然而爱怜故旧,关情家国,情溢乎辞,又非徒事清高之伪徒可拟矣。《与杨寒云》云:
众苦所集,众生堪忍?弟辈固可怜悯矣。然众生病愈,我病方愈。此世界刀兵饥馑,功名富贵,证候不一。病人未得痊可,医王大须攒眉,想亦难得少忧恼也。
《与刘平田》云:
雪夜孤舟,又复除夕。江上逢小汪,诉其别去事,凄然欲绝。人言愁,我始欲愁矣。问:“来吾吉,有可相投者乎?”我云:“自我来时,风流顿尽。无已,其刘平田乎?”穷而可念,幸一生活之。
《答曾二濂》云:
四方蹙蹙,日甚一日。蹙蹙犹可,日蹙且日缩;视所未缩,曾馀几何?哭世之泪,将何日而罢挥也!
亡国之痛,已在眉睫,宜其兴志士之悲矣。凡所钞撮,其言皆足以传。非不佞有昌歜羊枣之嗜,有意为之标榜也。世人耽于名利,惑于财帛,国事如何,反若非分内事者。安得医王一一为对症下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