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集:惠特曼诞辰200周年纪念版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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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巴门诺克开始

1

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开始,我在那里出生[1],

了不起的父亲和出色的母亲生养了我,

我漫游过好多地方——喜欢热闹的街道,

在我的曼纳哈塔城里住过,在南方的草原上住过,

当过兵,在营地驻扎,背着背包扛着枪,在加利福尼亚当过矿工,

在达科他的森林安过家,过原始生活,吃肉,喝泉水,

我躲到偏僻的地方苦思冥想,

远离了人群的嘈杂,时间节节过去,我沉迷而幸福,

见识过慷慨好施的密苏里河,见识过宏伟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见识过草原上吃草的大群野牛,公牛多毛、胸脯强壮,

见识过大地、岩石、五月的鲜花,星星、雨雪让我吃惊,

琢磨过知更鸟的叫声和山鹰的飞翔,

听到过鸫鸟在天亮时从沼泽地的杉树林里发出绝妙的叫声,

我在西部孤独地歌唱,我开始为一个新世界歌唱。

2

胜利、联合、信念、同一、时间,

不可分解的团结、财富、奥秘,

永恒的进步、宇宙和现代的通讯。

那么,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经历了那么多剧痛和动乱之后浮出表面的东西。

多么新奇!多么真实!

脚下是神圣的土地,头上是太阳。

看,地球在旋转,

远方的祖先大陆聚在一起,

现在和未来的大陆在北方和南方,被地峡联结[2]。

看,没有人迹的广大空间,

如在梦中一样改变,被迅速充实,

无数人群涌现了,

现在这里布满了已知的最先进的人民、技艺和机构。

看,时间给我带来了

无穷无尽的听众。

他们迈着坚定整齐的步伐,永不停息,

连续不断的人,美国人,一万万民众,

一代人履行使命,然后退下,

另一代人履行使命,接着退下,

他们朝我扭过脸或回过头,倾听,

以回顾的目光望着我。

3

美国人!征服者!进军的人道主义者!

最先进的人!世纪的进军!自由!民众!

这是为你们写下的颂歌。

大草原的颂歌,

一泻千里直入墨西哥海的密西西比河的颂歌,

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斯、衣阿华、威斯康星和明尼苏达的颂歌,

颂歌从中心、从堪萨斯发出,以同等的距离,

以火的脉搏放射,永不停息,使万象生气勃勃。

4

接受我的草叶吧,美国,接受它们吧,南方,接受它们吧,北方,

所有的地方欢迎它们吧,它们是你们自己长出的叶子,

拥抱它们,东方和西方,因为它们将会拥抱你们,

祖先们,亲密地跟它们结合吧,因为它们亲密地跟你们结合。

我研究过古老的时代,

我曾坐在大师们脚下学习,

现在那些大师们如果认可,何不回过头来研究我。

难道我会以合众国的名义蔑视古代吗?

不,合众国是古代的儿女,会为它辩护。

5

已故的诗人、哲学家、牧师,

以往的殉教者、艺术家、发明家、政治家,

在世界其他地方形成语言的人们,

一度强盛的民族,现在衰弱了、退步了,或者没落了,

直到我满怀敬意记下了你们的遗产,我才敢于前进,

我细读过它,承认它值得钦佩,(在其中我曾受感动,)

认为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加伟大,更加值得称颂,

长久地全神贯注于它,然后撇开它,

我和我的时代站在这里,我的位置上。

这里是女性和男性的大陆,

这里是世界的男女继承者,这里是物质的火焰,

这里是精神那位女性的传达者,那被公开承认者,

那永远的守候者,那一切可见形体的终点,

那带来满足者——长久等待后她终于前进了,

是的,我的女主人——灵魂,向这里走来了。

6

灵魂,

永恒无尽——比褐色坚固的土地更长久,比时涨时落的潮水更长久。

我要写物质的诗,我认为它们就是最有灵性的诗,

我要写我的肉体和死亡的诗,

我认为那样我才能用我的灵魂和不朽的诗替代自己。

我要为合众国写一支歌,没有一个州在任何情况下可以屈从于另一个州,

我要写一支歌,使所有各州之间、任意两州之间日夜礼让团结,

我要写一支歌给总统听,歌里充满咄咄逼人的武器,

武器之后有无数忿忿不平的面孔;

我还要写一支歌,唱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他牙齿锋利,目光炯亮,智慧超人,

一个果断、尚武的人,包容众人,高于众人,

(其他人的智慧无论多大,他的智慧凌驾一切。)

我要见识当今的世界,

我要走遍地球,向大大小小每一座城市亲切致敬,

劳动的人们!我要把你们在陆地海洋的英雄业迹写进诗篇,

我要用一个美国人的观点报道所有英雄业迹。

我要唱友谊之歌,

我要揭示单独的人最终必须紧密团结,

我的内心得到了启示,相信这些是奠定他们雄强之爱的理想基础,

因此我将让那威胁着要毁灭我的火焰熊熊燃烧,

我要掀去那长久压抑火焰的东西,

我要把它们完全抛弃,

我要写伙伴们和爱的福音诗篇,

因为除了我,谁还懂得爱,懂得它的全部忧伤和欢乐?

除了我,谁该是伙伴们的诗人?

7

我这个人乐于相信品质、时代和民族,

我从人民中出发,以他们的精神前进,

这里歌唱的是不受限制的信仰。

一切!一切!别人要是睁眼不见就随他们去吧,

但我也写罪恶的诗,我也纪念它,

我自己的罪恶就和善良一样多,我的国家也如此——

我要说,其实没有罪恶,

(如果有,我说它对你、对国家、对我,和其他事情同等重要。)

我也追随许多人,并被许多人追随,我创立了一种信仰,我走下竞技场,

(我可能注定要在那里高声呐喊,发出胜利者的呼啸,

谁知道呢?呐喊会发自我的胸膛,喧嚣于一切之上。)

每一件事物不是为了它自身,

我说整个地球、天上群星,都是为了信仰而存在。

我说没有一个人的虔诚之心达到了他应有的一半,

没有一个人的崇拜之情达到了他应有的一半,

没有一个人开始思索他自己是多么神圣,未来是多么确定。

我说合众国的真实永恒的伟大必须成为他们的信仰,

否则就没有真实永恒的伟大;

(缺少信仰,就没有名副其实的人格和生命,

缺少信仰,就没有国家,没有男人和女人。)

8

年青人,你在做什么?

你这样认真,这样致力于文学、科学、艺术和爱情吗?

致力于这些表面的现实、政治和观点吗?

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你的抱负或事业?

不错——我丝毫不反对,我也是它们的诗人,

但是且看!这一切迅速消逝,为了信仰而燃尽,

因为并非所有物质都是燃料,能发热,吐出无形的火焰,产生大地上本质的生命,

正如这些也不都是信仰的燃料。

9

你这样沉默沉思,想寻求什么?

伙伴,你需要什么?

孩子,你以为是爱情吗?

听着,孩子——听着,美国,姑娘或者小子!

过分地爱一个男人或女人令人痛苦,也令人满足,爱很伟大,

但是还有非常伟大的事情,它使得万众归一,

它宏伟,超越了物质,不断地支持一切,涤荡一切,供给一切。

10

你知道,只是为了在大地播撒更加伟大的信仰的种子,

我唱出下面各种各样的颂歌。

我的伙伴!

你和我分享两种伟大,而第三种正在升腾,它蕴含丰富、更加辉煌。

爱与民主的伟大,信仰的伟大。

我自己是不可见与可见事物的混合,

是河流汇聚的神秘海洋,

物质的先知的精神在我周围漂移闪光,

我们不知晓的生命,个性,现在无疑近在我们身边,在大气里,

每日每时的接触不会让我离去,

这些选择,这些暗示的选择需要我。

从童年时代就每天吻我的人,

没能紧抱住我,把我抓在他的身边,

而我却被天空、被精神世界紧紧抱住,

他们紧抱住我,然后暗示了主题。

啊,这样的主题——平等!啊,神圣的平凡!

在太阳下歌唱,就在此刻、在正午、在傍晚歌唱,

流传世代的音乐,现在传到这里,

我接过你们恣肆纷陈的音调,加入我的,高兴地将它们流传下去。

11

清晨我在亚拉巴马散步时,

看见雌性的知更鸟在荆棘丛中的巢里孵卵。

我也看见了雄鸟,

我停下脚,它近在咫尺,鼓着喉咙快乐歌唱。

我停步时想到,它歌唱的真实目的,

不仅是为了它的伴侣或它自己,不是为了听取回声,

而是为了给行将诞生的生命以隐秘的礼物,

承担一种微妙、秘密、行将来临的责任。

12

民主!在你旁边一副歌喉正鼓劲欢乐地歌唱。

我的女人!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3],

为了这里的人们和行将来到这里的人们,

我热血沸腾,准备好了,要唱出世界上迄今为止最雄壮最不可一世的欢乐颂歌。

我要激情的歌,为他们开路,

还有你们——被宣布非法的叛逆者的歌,我以同类者的眼光看着你们,记得你们如同记得其他人。

我要作财富的真实的诗篇,

为肉体和精神赢得它们向往追求的一切,并不为死亡所毁灭;

我要宣泄个人主义,表明它潜藏于一切,我要作歌唱个性的诗人,

我要表明男性和女性彼此间的平等,

性的器官和行为!你们用心听我吗,我决心用大胆清晰的声音告诉你们,证明你们光明正大,

我要表明现在没有不完美的事物,将来也不能有,

我要表明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事情,都可能产生美好的结果,

我要表明没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美好,

我要用一条线贯穿我的诗歌,表明时间和事件密切相连,

表明宇宙万物都是完美的奇迹,件件深奥。

我不作只涉及部分的诗歌,

我创造涉及全体的诗歌和思想,

我不为一天歌唱,而为所有的日子歌唱,

我的每一首诗,每一首诗的每一个字,都涉及灵魂,

因为我纵观宇宙万物,发现没有哪一件不涉及灵魂。

13

有人要看灵魂吗?

就看吧!你自己的身体和相貌,人,物,野兽,树木,奔流的河,石头和沙子。

一切都怀着精神的快乐,然后把快乐释放:

真实的肉体怎么可能死掉、埋葬?

你真实的肉体,任何一个男女的真实的肉体,

都会逃脱洗尸者的手,带着从生到死得到的东西,

进入宜人的天国。

印刷工排出的铅字不能交还它们代表的意念、思想和主旨,

同样,肉体和灵魂不会交还一个男人或女人的物质和生命,

死前和死后没有不同。

看!肉体就是思想和主旨,它包含了灵魂,并且它就是灵魂,

不管你是谁,你的肉体或它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多么堂皇神圣!

14

不管你是谁,这是给你的无穷无尽的宣言!

大地的女儿,你在期待你的诗人吗?

你在期待一个口若悬河、手势飞扬的诗人吗?

他面向合众国的男男女女,

面向民主的大地,欢欣鼓舞地宣讲。

纵横相连、盛产食物的大地!

煤铁的大地!黄金的大地!棉花、蔗糖和稻谷的大地!

小麦、牛肉和猪肉的大地!羊毛和麻的大地!苹果和葡萄的大地!

大地上有世界的牧场和草原!空气甘甜、一望无际的高原!

大地上有牧群、花园、有益健康的土坯房!

大地上吹着哥伦比亚的西北风和科罗拉多的西南风!

东边切萨皮克的大地!特拉华的大地!

安大略、伊利、休伦、密歇根的大地!

老十三州的大地!马萨诸塞的大地!佛蒙特和康涅狄格的大地[4]!

海岸的大地!山脉和山峰的大地!

船夫和水手的大地!渔夫的大地!

拆不散的大地!牢牢绑在一起!热情洋溢!

肩并肩!老少兄弟们!粗胳膊粗腿的人!

伟大妇人的大地!老练的和不老练的姐妹们!

遥远的大地!被北极拥抱的、受墨西哥风吹着的、形形色色的大地!紧凑在一起!

宾夕法尼亚人!弗吉尼亚人!南北卡罗来纳人!

啊,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英勇无畏的人民!啊,我必须用最好的爱包容你们!

我不能和你们分离!不能和你们任何一个分离!

啊,死亡!啊,即使我死了,此刻你们看不见我,我还是怀着遏制不住的爱,

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旅行者,走在新英格兰,

在巴门诺克的沙滩,夏天的波浪溅湿了我的光脚,

横穿草原,再次住在芝加哥,住在每一个小镇上,

观看演出、诞生、进步、建筑、艺术,

在公共大厅里倾听男女演说家,

我在合众国游荡,像活着时一样,每个男女都是我的邻居,

路易斯安那人、佐治亚人和我亲近,我和他们每个人也很亲近,

密西西比人和阿肯色人还和我在一起,我也还和他们每个人在一起,

还是在主干河西边的平原上,还是在我的土坯房里[5],

还是向东返回,还是在海岸州或在马里兰,

还是加拿大人勇敢地冒着寒冬冰雪愉快地欢迎我,

还是缅因州、花岗岩州、纳拉甘西特海湾州、帝国之州的真正儿子[6],

还是航行到别的海岸去占领它,还是欢迎每一个新的兄弟,

新老兄弟碰头在一起时,我的草叶也适合他们,

我来到新的兄弟们中间,作他们的伙伴和同辈——现在我来了,

和我一起演戏吧,有不同的角色和场景。

15

和我在一起,快,快紧紧抓住我。

因为你的生命和我紧密相连,

(在我同意真正把我给你之前,我也许需要多次说服,那又怎样?

人的本性不是必须多次说服吗?)

我不是文雅温柔细腻的人,

胡子拉茬,晒得黑黑的,发灰的脖子,叫人难以亲近,我来了,

我经过时,人们为了得到宇宙的坚实奖品而角斗,

我会把奖品给予能坚持到胜利的人。

16

我在路上稍做停留,

为了你!为了美国!

我仍然高高托举起现在——仍然愉快庄严地预言合众国的未来,

对于过去,我大声说出风中红色土著人的余音[7]。

红色的土著人,

留下了自然的气息、风雨的声音,如同森林里鸟兽般的呼声,这音节成了我们命名的依据,

奥柯尼、库萨、渥太华、莫农加希拉、索克、那捷兹、查塔胡奇、卡克塔、奥罗诺科,

瓦巴什、迈阿密、萨吉诺、奇佩瓦、奥什科什、瓦拉瓦拉,

给合众国留下了这些名字,他们消逝了,走了,给江河大地留下了名字。

17

啊,从今往后,飞快地扩展吧,

元素、品种、调整、骚动,迅速而大胆,

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荣光的景象,生生不息,枝繁叶茂,

一个后来居上的新的民族,更加显赫,展开新的竞争,

新的政治、新的文学和宗教,新的发明和艺术。

为了这些,我宣布——我不再睡大觉了,我要起身行动,

我心中一直平静的海洋!我感觉到了你,深不可测,攘攘躁动,酝酿着空前的波涛和风暴。

18

看,万千汽船喷着热汽航行过我的诗篇,

看,在我的诗里移民络绎不绝地来了,登陆了,

看,然后出现了帐篷、小路、猎人的茅舍、平底船、玉米叶子、新开垦的土地、简陋的篱笆和偏远的村庄,

看,西边的海洋,东边的海洋,它们怎样在我的诗里涨潮、退潮,如同在它们的海滩上,

看,我诗里的牧场和森林——看,野生和驯养的动物,看,在堪萨斯,无数群野牛吃着卷曲的矮草,

看,在我的诗里,城市坚固宏大,在内地,有铺筑的街道,有钢铁岩石的大厦,车水马龙,买卖兴旺,

看,那许多由蒸汽滚筒印刷机印出的报纸——看,从西海岸发到曼哈顿的电报横跨了大陆,

看,通过大西洋海底,美国的脉搏传到了欧洲,欧洲的脉搏也传了回来,

看,强大飞快的火车头开动了,气浪翻滚,汽笛长鸣,

看,农夫在耕田——看,矿工在采掘——看,数不尽的工厂,

看,机械工拿着工具在车床边忙碌——看,从他们中产生了杰出的法官、哲学家、总统,穿着工装,

看,我在合众国的工厂和田野里遛达,日夜有人喜爱我、紧抱我,

请听我的歌唱从那里传来的隆隆回声——请读最后到来的暗示。

19

啊,亲密的伙伴!啊,终于只有你和我,我们俩。

啊,一句话扫清了前面无尽的道路!

啊,令人陶醉、不可名状之物!啊,野性的音乐!

啊,现在我胜利了——你也将胜利;

啊,手牵手——啊,健康的快乐——啊,又一个追求者和爱人!

啊,快紧紧抓住我——快,快和我在一起。

(1860;1881)

注释

[1]巴门诺克,为纽约长岛的印第安语称呼,意为“鱼形”,位于纽约东南部。

[2]现在和未来的大陆指北美洲与南美洲,祖先大陆指欧亚大陆。因美洲被称为“新大陆”,故有此语。地峡指巴拿马地峡,巴拿马运河在此开凿(1904—1914)。

[3]惠特曼常称民主制度为“我的女人”。

[4]老十三州,包括美国东部的纽约、新泽西、宾夕法尼亚等州,这些州最早联合建立了联邦。

[5]主干河,指纵贯美国南北的密西西比河。

[6]花岗岩州指新罕布尔州;纳拉甘西特海湾州指罗得岛州;帝国之州指纽约州。

[7]红色土著人,即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