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族哲学(二十六年)
我们常说,德国哲学、英国哲学等,却很少说,德国化学、英国化学等。假令有人说德国化学、英国化学等,他的意思,大概亦是说德国的化学、英国的化学,而不必是德国底化学、英国底化学。因为化学只有一个,我们不能于其上加上德国底,或英国底等形容词。
但我们说,德国哲学或英国哲学时,我们的意思有时是说,德国底哲学,英国底哲学。我们说德国文学、英国文学等,我们的意思,亦是说德国底文学,英国底文学。对于哲学或文学,德国底或英国底等形容词,是可以加上底。此即是说,哲学或文学可以有民族的分别,而科学则不可以有。有民族哲学或文学,但没有民族科学。如有人说,有民族科学,其意义亦只是如说有民族工业等。我们可以说英国有民族工业,但此不过是说英国民族有工业。此说并不包含英国的工业,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之处。
何以有民族文学,这是很容易了解底。文学总是用某言语写出底。某言语有其特殊底文法,所以用某言语写底文学作品,有其特殊底技巧。一个民族的民族文学,总是用它的言语写底。用它的言语写底文学作品,有其特殊底技巧,因之其作品,亦有其特殊底趣味,特殊底妙处。此即此民族的民族文学之所以特异于别底民族的民族文学之处。至于科学的义理,虽亦必以某言语写出。但某言语的特殊文法对于科学的义理,完全是偶然底,不相干底。科学的义理是公共底,是普遍的。所以科学亦是公共底,普遍底。因此不能说有民族科学,如我们说有民族文学然。
有人以为一个民族的哲学思想,亦随其言语的特殊文法而有其特点。照这一派的说法,哲学底思想是受言语支配底。言语必是某民族的言语。某民族的哲学,必受某民族的言语的支配。例如照张东荪先生的说法,西洋人的思想脱不了亚里士多德的名学的支配。亚氏的名学的基础,是建筑在所谓主语与谓语式底句辞上。亚氏所谓“本体”,就是由主语与动词引申出来底。在主谓式底句辞上,主语绝对不可缺少。如果缺少了,便不能成为句辞。从在名学上主语的不可缺少,遂一转而变为在思想上“底层”亦是不可缺少底了。在中国言语中,主语不是必要底,主语常在省略之列。因此中国思想不把“本体”当作一个问题。这便是言语左右思想,言语引导思想的一个实例。(张东荪《言语思想与文化》,《社会学界》第十卷)照这种说法,某民族的思想,受某民族的言语的特殊底文法的支配。各民族的言语的文法不同,所以其哲学自然亦不同了。
我们亦以为某民族的哲学之所以为某民族底是与其言语有关,但其有关不是如上文所说者。上文所说底主张,似乎不能说明有些事实。例如在西洋哲学史中,亦有极端反对本体说者,如休谟是其一例。这些人是不懂中文底。如果用主谓式的句辞底言语所支配底思想,必需主张本体说,而西洋言语,又都是用主谓式底句辞底言语(至少英文是如此言语,如张东荪先生所说),何以休谟等亦能反对本体说?如说用此种言语底人亦能反对本体说,则言语支配思想的主张,恐怕即不能成立了。
不过于本文范围内,我们不能详细讨论此主张的是非。即令此主张是不错底,此主张亦不过是说,在事实上哲学是受言语的支配。即令事实是如此,但哲学的目的仍是在于求普遍底、公共底义理。我们批评哲学思想必以此为标准。若离开此标准,则各民族的哲学,将如各民族的言语,皆无对不对之可言。若离开此标准,我们不能说亚里士多德讲“本体”有什么不对,正如我们不能说,用主谓式底句辞底言语有什么不对。我们可以喜欢它或不喜欢它,但不能说它对或不对。如果如此,则哲学的作品,亦将如文学底作品,只有好与不好可说,不能有对与不对可言。
但没有人以为哲学是如此底。哲学中有普遍底公共底义理,至少其目的是在于求如此底义理。这些义理,固亦须用某民族的言语说之。但某民族的言语,对于这些义理完全是偶然底,不相干底。在这一点,哲学与科学是一样底,至少应该是如此。
因此,我们以为言语未必能支配思想,民族哲学之所以为民族底,未必是由于言语支配思想的缘故。即令其是如此,但如此底民族哲学,是哲学的进步的阻碍,正是哲学所要超过底。如果在事实上哲学是受言语的支配,在理想上哲学是要解除如此底支配。
有些人以为哲学中常有派别。而某民族的哲学在派别上常与别底民族的哲学不同。例如有许多人说,英国的哲学,常是经验派,而德国的哲学,则常是理性派。科学中虽亦有派别,但其分别不如此显著。所以只有民族哲学,而无民族科学。
又有些人说,某民族的哲学,在派别上常与别底民族的不同,这亦不是偶然底。一个民族的哲学是一个民族的民族性在理论上底表现。如英国人注重实际,所以其哲学亦注重经验。德国人喜欢高远,所以其哲学亦注重理想。至于美国的工业文化,结晶为实用主义,更可为明证。
这些人的这种主张的是非,我们于本文范围内,亦不能详加讨论。这种主张的性质,恐怕亦不容许有详细底讨论。说某民族的哲学,常是某派别底哲学,不过是一种笼统底说法。事实上无论哪一个民族的哲学,都不只限于一个派别。所谓民族性者,其意义亦是很笼统底。照我们的看法,所谓民族性者,实不过是某民族于某一时所有底习。(关于此点底详细讨论,见拙著《新事论》《判性情》篇中。)不过此诸点,我们现在俱不讨论。即令民族哲学之所以是民族底,果是由于这些情形,哲学的目的亦是要超过这些情形。如果某民族的哲学,在事实上是某派别底哲学,但并不因此,某民族的哲学家,都应该是某派别底哲学家。我们不能说,如果以前英国哲学是经验派底哲学,则以后英国的哲学家,都应该只讲经验派底哲学;如果以前德国哲学是理性派底哲学,以后德国的哲学家,都应该只讲理性派底哲学。主张有所谓民族性者,必以为,照英国民族的民族性,英国的哲学家,因其是英国人,所以只能讲经验派底哲学。照德国民族的民族性,德国的哲学家,因其是德国人,所以只能讲理性派底哲学。即令此说是不错底,但这亦不过是事实如此。照哲学的目的说,哲学家并不应该如此。如果事实上哲学家受所谓民族性的拘囿,哲学的目的,正是要打破这些拘囿,而求普遍底公共底义理。如果有所谓民族性,哲学家于讲哲学的时候,正要超过之。
我们以为,未必有所谓民族性,民族哲学之所以为民族底,未必是由于有民族性的缘故。即令其是如此,如此底民族哲学亦是哲学的进步的阻碍,亦正是哲学所要超过底。
我们以为民族哲学之所以为民族底,不在乎其内容,而在乎其表面。我们以为民族哲学之所以为民族底,某民族的哲学之所以不仅是某民族的,而且是某民族底,其显然底理由是因为某民族的哲学,是接着某民族的哲学史讲底,是用某民族的言语说底。我们可以说,这些分别是表面底,在外底。不过所谓表面底,在外底者,是就哲学说。就民族说,这些分别,就于一民族在精神上底团结,及情感上底满足,有很大底贡献。这些表面能使哲学成为一民族的精神生活的里面。就哲学说,这些分别是表面底,是在外底,是不重要底。但就民族说,这些分别又不是表面底,是在内底,是很重要底。事实上,民族哲学是如此分别底。如此分别底民族哲学,对于哲学的进步,至少是没有妨碍底,因为这些分别,对于哲学,不过是表面底,在外底。但如此分别底民族哲学,对于一民族在精神上底团结及情感上底满足,却是有大贡献底。因为这些表面,能使哲学成为一民族的精神生活的里面。
哲学总是接着哲学史讲底。我们于《新理学》中说,哲学已经有了二千多年的历史,哲学及各派哲学的大体轮廓,及其中底主要道理,均已“布在方策”。此后哲学家之所见,可更完备周密,但不易完全出前人的轮廓。因此以后恐怕不能有全新底哲学,但每一时代皆可有较新底哲学,全新底哲学家。(关于此点底详细讨论,见《新理学》绪论。)因为没有全新底哲学,所以我们讲哲学,不能离开哲学史。我们讲科学,可以离开科学史,我们讲一种科学,可以离开一种科学史。但讲哲学则必需从哲学史讲起,学哲学亦必需从哲学史学起。讲哲学都是“接着”哲学史讲底。专就历史方面说,我们可以说,讲任何一种学问,都是“接着”它的历史讲底,即科学亦不能是例外。不过这是专就历史方面说。就某种学问的内容说,则有此学问,我们若专注意于其内容,而不注意于其发展的历史,则可不必从其历史讲起。科学大概都是如此底学问。例如讲物理学者,不必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讲起。讲天文学者,不必从毕达哥拉斯的天文学讲起。但讲西洋哲学者,则必需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哲学讲起。所以就哲学的内容说,讲哲学是“接着”哲学史讲底。
就理方面说,哲学虽只有一个,但就实际方面说,哲学史可有许多。例如有中国哲学史、西洋哲学史、印度哲学史等。西洋哲学史中,又有英国哲学史、德国哲学史等。说讲哲学是“接着”哲学史讲底,不过是一种泛说。事实上讲哲学不但是“接着”哲学史讲底,而且还是“接着”某一个哲学史讲底。某一个民族的民族哲学是“接着”某一个民族的哲学史讲底。例如德国哲学是“接着”德国哲学史讲底。英国哲学是“接着”英国哲学史讲底。有了许多哲学史以后,所谓某国哲学者,并不必是某国人讲底,而是接着某国人所有底哲学史讲底。例如玄奘虽是中国人,但他所讲底哲学却是印度哲学。此固不俟论,即禅宗中人,虽是中国人,所讲哲学虽亦有他们所独创者,但其中一部分仍是接着印度哲学史讲底。所以他们的哲学,只能有一部分算是中国哲学。宋儒虽亦受禅宗的影响,但他们的哲学,却是接着中国哲学史讲底,亦是用中国言语说底,所以他们所讲底,虽不必与孔孟同,但是中国哲学。
“接着”哲学史讲哲学,并不是“照着”哲学史讲哲学。照着哲学史讲哲学,所讲只是哲学史而不是哲学。即令有一个哲学家,完全不赞同以前底哲学,即令他所讲底哲学,完全与以前底哲学不同,但他亦不能离开哲学史而讲哲学。他的哲学对于以前底哲学必有批评,必有反对。就他的哲学的发展说,这些批评反对即是他的哲学的开端。就哲学史的继续说,这些批评反对即是他的哲学“接着”哲学史的地方。照上文说,他的哲学不能只接着空泛的哲学史,而必需接着某一民族的哲学史,他的哲学如接着某一民族的哲学史,他的哲学即可以是某一民族的民族哲学。
我们说,“可以是”,因为以上所说,只是,是某一民族的民族哲学的一个条件,此外还有一个条件。某一民族的民族哲学,不但是接着某一民族的哲学史讲底,而且还是用某一民族的言语说底。虽是用某一民族的言语说底,但却不是受某一民族的言语支配底。我们于上文说,我们亦以为某一民族的民族哲学,与某一民族的言语有关。其有关正是如此所说。
用某言语说底,与用某言语翻译底不同,例如中文底佛经,不通梵文,只通中文底人,固然亦可看懂,但这是用中文翻译底,不是用中文说底。不通梵文只通中文底人,固然亦可看佛经,但其所得到者,比能看原文底人所得到者,总要少一点。何以要少一点,究竟少些什么,我们可以翻译底文学作品为例,以说明之。
某一民族的文学必是用某一民族的言语写底,其好处不能完全用别底言语翻译出来。翻译底文学作品,总不及原来作品,其原因固是由于各言语的文法不同,如我们于上文所说者,但此外尚有另一原因。
概念是共同底,如果在各民族的言语中,每一概念皆用一字以指之,则只就这一方面说,完全底翻译是可能底。但这种情形是事实上所没有底。因为如果如此,则每一言语中底字,皆必需非常底多,非人的有限底聪明所能使用,至少是在应用上必是极不方便。因此,事实上,各言语中的字多不仅指一概念,而其所兼指底概念,在各言语中不必相同。此即是说,一言语中的一个字,可以有许多义。此一言语中底某一字,与彼一言语中底某一字,某一义可以相同,而其余义则可以不必相同。一个字有许多义,从逻辑学方面看,是一件很不幸底事,但从文学方面看,却又未始不是一种幸事。文学家用字,虽亦只用其一义,但其余义可以与人以许多情感方面底联想,这些联想能使一文学作品的内容丰富,趣味增加。我们如翻译一文学作品,则在大多数底情形下,每一字只能翻译其一义,而不能及其余义。如不及其余义,则即不能使读者有这些联想。读翻译作品底人,比读原作品底人,所少得者,正是这些余义及联想。所以翻译的工作,无论如何成功,但翻译的文学作品,与原作品比较起来,总不免有点味同嚼蜡。昔人说翻译如嚼饭喂人,正谓此也。
哲学中底概念,亦是公共底,至少大部分是如此,如其不然,则即没有“哲学”。不过各哲学家所用以指这些概念的字或名词,在其所用底言语中,亦有许多余义,这些余义亦能引起人的许多情感上底联想。就哲学说,这些联想,虽不能使一哲学作品的内容加丰,但就用这个言语底人说,这些联想却可予人以一种情感上底满足。所以此一言语中底哲学名词,与彼一言语中底哲学名词,有许多是不易翻译底。例如中国言语中底哲学名词。如“道”、“太极”、“仁”等皆不易译为西洋文,译者只可以音译了之。前人翻译佛经,有许多重要底名词,亦不能翻译,亦只可以音译了之。一个翻译底哲学作品,其中充满了Tao(道)、Tai—chi(太极)、“三藐三菩提”等字,无论如何,总不免使一般读者有隔靴搔痒之感。
或可说,这些情形乃由于哲学尚未进步到完全底程度所致。哲学亦应该如其他科学然,将所用名词的意义完全确定。所有底哲学家用某名词时,皆只用其一义。名词之能引起人的情感上底联想者,哲学家必须避免使用。如此则哲学始可成为纯理智的产物,而渐进于完全底程度。
于此,我们说:这个哲学家所用底名词,与那个哲学家所用者,其意义虽常有不同,但一个哲学家所用的名词,在其本系统之内,其意义则是确定底。它亦可说是只有一义。我们于上文只是说哲学家所用底有些名词,其余义可引起人的情感上底联想,并不是说一个哲学家所用底名词,在其本系统之内,一时是此一义,一时是彼一义。如其如此,则此系统即不成其为系统,此哲学即不成其为哲学,哲学本是纯理智的产物,不过其中名词亦可能引起人的情感上底联想。至于这一类底名词,哲学家是否必需避免应用,则是一可讨论底问题。
于此我们必须分别,我们的讨论是就哲学说?抑是就哲学对于一般人底影响说?就哲学说,哲学是讲普遍底、公共底义理,至少是求如此底义理。这些义理固须用某言语说之,但某言语对于这些义理,完全是偶然底,不相干底。不过就哲学对于一般人底影响说,用某言语说这些义理,对于这些义理,虽完全是偶然底,不相干底,但对于用某言语底某民族底人,则是很有关系底。因为用某言语底某民族底人,对于某言语中底有些哲学名词,可以有些情感上底联想,由这些联想可以得到许多情感上底满足。所以就哲学说,名词之可以引起人的情感上底联想者,可以不用,或不可以用,但就哲学对于一般人底影响说,这一类底名词,又是可以用,而且又似乎是不能不用底。
说到此,我们即说到哲学对于人生底用处,或其用处之一。对于人生,哲学与科学,都有其用处。科学或一种科学,对于人生的局部有用。哲学则对于人生的全体有用。科学对于人底关系是非人底,而哲学对于人底关系则是人底,至少有时或在有些情形下是如此。哲学能使人对于宇宙人生,有理智底了解,亦能使人,对于宇宙人生,有情感上底满足。哲学中所用底名词,有些能使人有情感上底联想者,在哲学底用处方面,是有其用处底。
有些哲学上底名词,虽亦能使人有情感上联想,但其联想,不但不能使人得到情感上底满足,而且能使人得到情感上底不满足。例如物质论一名词,有许多人见之,即觉讨厌。近人译物质论为唯物论,尤使有些人见之即觉头痛。它予有些人以印象,以为唯物论以为只有物,除物之外,都无所有,或虽有亦是假底。这并不是物质论所主张者,但物质论一名词可予人以如此底误解,至少予人以如此底情感上底联想。
在哲学史中,纯粹底物质论没有很大底势力。斯宾诺莎的哲学,亦可以说是物质论,但他用上了“上帝”一名词,使人,至少使西洋人,对之有些情感上底联想。这些联想可以予人,至少予西洋人,情感上底满足。所以有些人不但不称之为物质论,而且称之为泛神论。
共产主义底哲学家,又何以极力主张物质论?物质史观是共产主义的理论的根据所必需底,但物质论底形上学,却不是物质史观所必需底。共产主义者主张物质论,其原因不是逻辑底,而是历史底。不是理智底,而是情感底。
西洋文化一部分是耶教文化。在中世纪,西洋人底生活的各方面都受耶教支配,正如现在底蒙古人西藏人的生活的各方面,都受佛教的支配。耶教底教义,是一时西洋人的社会制度的理论底靠山。近世纪以来,西洋经过了许多革命。经过一次革命,耶教的势力即减少了许多。虽减少了许多,但其教义,在许多方面,仍是西洋现行社会制度的理论上底支持者。西洋哲学中底观念论大都是赞成耶教者,至少这些观念论者沿用“上帝”一名词,至少可予人以许多关于耶教教义底情感上底联想。西洋现行社会制度的理论上底支持者,于观念论中无形中得到支持。共产主义以彻底推翻西洋现行制度为目的,所以对于支持耶教或似乎支持耶教底哲学,亦必需加以打击,物质论是反对观念论及耶教者,所以共产主义在哲学上与物质论成立了联合战线。物质论与共产主义成了友军。物质论一名词,可以使共产主义者有许多情感上底联想,这些联想能予他们以一种情感上底满足。
阶级哲学能予其阶级中底人以情感上底满足。民族哲学能予其民族中底人以情感上底满足。无论在民族方面或阶级方面,公同底情感上底满足,可以引起精神上底团结。哲学所以能予人以这些满足,大部分,至少一部分,是由于哲学中所用底名词,能使人起一种情感上底联想。这些名词在哲学家的系统中,自有其确定底意义,了解此系统底人,并不致有误解,但又可使一般人对之起一种情感上联想,得一种情感上底满足。由此方面说,这些名词,不但不是不可用,而且又似乎是不能不用底。
接着某民族的哲学史讲底哲学,亦能予某民族以情感上底联想及情感上底满足。因为所谓接着某民族底哲学史讲哲学者,事实上即是接着某民族的以前底大哲学家的哲学讲哲学。某民族的大哲学家,往往是某民族的精神方面底领导者。某民族的人,见了这些领导者的名字,接触了他们的思想,自然有许多情感上底联想,因之而有情感上底满足及精神上底团结。一个哲学家,接着以前底大哲学家的哲学讲哲学,其工作是旧日所谓“上继往圣,下开来学”。这两句话,就哲学说,其意义完全是理智底,但就民族哲学说,其意义不仅是理智底,而且是情感底。
哲学总是要接着某民族的哲学史讲底,总是要用某民族的言语说底。接着某民族的哲学史讲,用某民族的言语说,对于哲学是偶然底,是表面底,但对于某民族的人的情感上底满足,及精神上底团结,却是有大关系底。所以某民族底哲学家,就其是哲学家说,他接着任何哲学史讲,用什么言语说,是没有关系底。但就其是某民族的哲学家说,他必须接着他的民族的哲学史,讲他的哲学,以他的民族的言语,说他的哲学。
某民族的哲学家如此讲底、如此说底哲学,不论其内容是哪个派别底哲学,它是此民族的民族哲学。
但一个哲学家的哲学之成为民族哲学,却又不是随便抓一个道理,而将其硬接在其民族的哲学史上,如随便摘一枝花插在花瓶上,亦不是随便抓来些哲学名词,硬套在他的哲学上,如将一套衣服套在一个人的身上。他的哲学虽可与某民族的哲学史中底哲学完全不合,它所用底名词的意义,虽可与以前底人所予此名词者不尽相同,但其不合及不同之间,却须有一种自然底演变。这些地方对于哲学说,亦是表面底,但对于这个哲学家的哲学之成为民族哲学说,却又不是表面底。由此方面,我们可以说,一个民族的新民族哲学,是从他的旧民族哲学“生”出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