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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无科层结构:南宋宫廷画师官称职衔之结构紊乱
作为实体的北宋翰林图画院,有监领行政的勾当官,有动笔绘画的技术官,有采办杂役的低阶工匠。三层级中的技术官设待诏、艺学、祗候等职官。根据六则北宋诏令,可知984年后北宋画院之技术官层级固定编制“待诏三人,艺学六人,祗候四人,学生四十人为额,(工匠)六人”[231]等员额。1104—1110年间徽宗朝除画院外另设“画学”,并参照国子监太学教官制度编列博士、画学正、画学谕等教育性学官,品第次序节级分明。[232]
作为机构的南宋御书院亦呈现鲜明的科层化结构(表1.7)。南宋1146年的御书院诏令显示,该院编列督察官(3人)、技术官(24人以上)、工匠祗应(34人)、下层杂役(1018人)等四种级别。其中技术官执掌书法创作,籍定员额为“书写待诏三人、书艺学七人、书学祗候十四人、书学生不限数”[233],位阶越高配额愈少,属官人数多于领导,此正三角形金字塔之阶官层级极为清晰(表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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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御书院的最高层为督察官,以“幹办官”[234]“押宿官”[235]分掌该院行政调度、住宿排办等事务;“守门”及近一千名“杂役士兵”显示,御书院驻扎了大批杂役士兵;属官有监管仓库的“库子”、申购文房用具的“专知官”、排办餐点茶酒的“翰林司”,以采办吏员所需的各式物品;此外,尚有传递诏敕、收发文件的“投送文字亲事官”。此一系统分明的层级次秩,说明御书院作为实体机构,具有独立运作的能力。
1150年“御书院入院选试条例”,标明该院依待诏、艺学、祗候、书学生等不同级别,分别考课不同试题:“翰林院选试,书学生以五体书(下小字注:王、虞、钟、真小字批答),书学祗候以六体书(勾勒书),艺学试七体书(玉箸篆),待诏以七体书”[236],此指实了南宋御书院承袭了北宋翰林“书艺局”“图画院”[237]“画学”公开甄选的考试制度,入试考选史有明证[238]。同时,也证明南宋御书院的技术官均系铨选入试、正规编制的正任官。正任一词与“添差”相对,指朝廷正式编制,具有固定员额体例之职官。
相较于北宋画学、北宋图画院、北宋书艺局、南宋御书院等机构入试制度的公开透明,南宋画师如何被征召录用则毫无条法律令申明。李唐因太尉邵宏渊推荐入宫,萧照(ca.1130—1160)随师傅李唐入宫[239],胡彦龙(ca.1228—1232)受苗安抚荐入朝[240],崔友谅(ca.1241—1252)受马光祖推荐入朝[241],刘松年进画称旨受赏。此外,还有众多画师,因父子、师徒私相传授,而累世披宫廷职官(参阅本书第五章)。宫廷画师们或徇私受荐、或进画称旨、或师徒庇荫、或子孙荫补,却无人循正当的考试选拔入宫,此与北宋画院公开召试的拣试机制迥异[242],却反而接近师徒私授的作坊体制[243]。元代画史甚至称李迪、李瑛、李璋“家传画院祗候”[244],如果不是机构的消弭,为什么荐举、荫补、进画、授徒等个别途径均可入宫,唯独不见公开考试的捡汰机制?而“待诏”“祗候”等职官,又如何靠家传即能获取?
此扇入宫之门虽无严格的把关者,却也不是无限开敞。若干职业画师进画补官,授赐的官衔不仅与绘画无关,反而授予武官职称。魏燮(ca.1127—1162)“长于水墨杂画,高宗见之,喜动天颜,遂除浙西参议”[245],于青年“宁宗朝(r.1194—1224)以荷花障进,特旨授承节郎(按:武阶)”[246]“浙西安抚使(武阶)”,朱怀瑾(ca.1253—1264)授“福王府使臣”[247],执焕任“殿前使臣”[248],戚仲(ca.1225—1227)授“殿司军士”[249]。此批职业画师并非习武出身,既无科举功名亦无荫补背景,然为什么进画称旨,却被除授武职官衔,而非招揽为绘画类职衔?
除去对入试、授官的诸般质疑,无从辩驳的另一道难题,是南渡后画师职衔的紊乱与滥授。南宋画师仅见技术类通称,上无固定的行政监督官,下无胥吏杂役等属官,缺乏人事管理与行政监督官,差拨调度呈无政府状态。技术类惯见待诏、祗候两种称谓,但此称谓并非正式官称。至于《图绘宝鉴》所称李迪为副使、刘松年为学生等记载,均有误(见本书第三、五章)。[250]
1298年《画继补遗》卷下所载62位职业画师中,除去“随朝画手”等不明称谓外,其余职衔一律唤“祗候”,却无一人授“待诏”职称。如刘松年、马远、戚仲、贾师古、苏汉臣、李嵩、阎仲、鲁宗贵、韩祐、朱锐、李迪、李瑛、李璋、李安忠、夏珪等画师,均被《画继补遗》称为祗候。[251]依据宋制,待诏位阶高于祗候,编制员额亦相对减少,然而《画继补遗》所载的南宋待诏人数却为零,如果一个团体无人领导,辄谁来调度宫廷画师?此—倒金字塔,权力义务应如何分配?
又,许多被《画继补遗》称为祗候的画师,在《图绘宝鉴》中却改称待诏。夏珪在宁宗朝为待诏,在理宗朝降级为祗候:
如果《画继补遗》或《图绘宝鉴》记载无误,则祗候、待诏应是权称,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大批画师在理宗朝被降级。而如果两书记载有误,那为什么认定“元人所记南宋画院可信”的论者,却无视于这类错误,不多加思辨两书所载的“画院”一词,究竟是误载还是权称?
后世画史所载方椿年“理宗朝待诏,绍定年待诏,景定升祗候”[254]的讯息,以惊鸿一瞥的笔触,揭露出自相抵牾的矛盾。绍定(1228—1233)在景定(1260—1264)之前,祗候的层级却低于待诏,稽滞三十年的画艺绩劳,反而换来级别的降低,补阙晋级不合逻辑,此一吊诡的反常机制,不得不令人怀疑所谓待诏、祗候层级递迁的合法性,暨位阶尊卑的真实性。除非机构制度松弛,除非待诏、祗候不具正任的位阶意义,而是象征宫廷画师等待宣唤(wait for calls)的差遣名。
宋制“官”“职”“差遣”分离,此外另有附加性官衔。“官”为阶官、寄禄官(指本官,系官吏品秩、俸禄、章服、叙迁的依据),“职”为贴职,“差遣”则指实际职务(亦称职事官)。[255]南渡后绘画待诏、祗候即差遣名,而非固定编制的正任技术官。既然并非正任官,画师可权挂待诏、祗候、供奉等差遣名称行走宫廷。《画继补遗》一律概称“祗候”而不称“待诏”,如同职制松散的西蜀宫廷,画师悉数授“翰林待诏”,唯独徐德昌一人授“翰林祗候”[256];《辽史》称辽代陈升(ca.1018)“翰林画待诏”[257];明人有时称林良(ca.1416—1480)、吕纪(ca.1439—1505)、边景昭(ca.1354—1428)、夏昶(1388—1470)为“待诏”[258],有时亦为“承制”[259]。
除去画师待诏、祗候等滥授的差遣,南渡后部分宫廷画师的称谓含糊不明。如粟起、吴泽、朱森供职地无法确定。[260]李从训被称“绍兴随朝画手”[261],陈善被称“绍兴间画手”[262],刘思义、马兴祖同样被称“绍兴间随朝画手”[263],这些画师任职地点不明,含糊的不稳定称谓,在南渡之后大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