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乾坤翻覆:汴宋皇城倒塌之后[1]
前辈学者的精密研究清楚勾勒了唐(618—907)、北宋、辽(916—1125)、金(1115—1234)、元(1271—1368)、明(1368—1644)、清代(1644—1911)的宫廷绘画机构,可知辽、金、元、明、清并无单一固定,职能稳定的常设画院。而本书进一步的问题在于,北宋末徽宗朝(r.1110—1125)翰林图画院单独存在,省舍、职制单一而独立,如此完善的画院职能为什么在后世却逆向操作,反而倒退成无单一画院?金、元、明、清宫廷绘画运作机制与徽宗朝画院迥然不同,那么朝代更迭之际,宫廷绘画机构之制度职能如何转化、如何过渡,如何产生霄壤之别?南宋介于北宋至金、元的过渡时期,又当如何?
问题的症结肇端于南宋,此书于是向南宋制度史探询。此前所有学者对南宋画院的认知,都是构筑在北宋翰林图画院的制度模型上,认为南、北两宋应同样拥有独立完整的画院规模。如艾瑞慈(Richard Edwards)(1958[2]、1967[3])、班宗华(Richard Barnhard)(1972)[4]、铃木敬(1965、1981)[5]、令狐彪(1981[6]、1982[7])、林正秋(1986)[8]、王伯敏(1988)[9]、何忠礼、徐吉军(1999)[10]、陈传席(2001)[11]、傅伯星(2002)[12]、张玉春(2004)[13]及绝大多数学者引据画史著录,例如元代夏文彦(1296—1370)《图绘宝鉴》(1365年成书)常用的“画院待诏”“画院祗候”等词,以及厉鹗(1692—1752)《南宋院画录》(1721年成书)所称“南宋高宗仿宣和故事置御前画院”等语,推论南宋模仿了徽宗朝翰林图画院的模式,在建炎、绍兴年间建造省舍,依样复置了实体画院。《图绘宝鉴》《南宋院画录》两部画史著录讹误之多,早已被日本学者近滕秀实(1997)等逐一纠谬。[14]可惜在2008年、2014年,仍有论者无视海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且无法提出新史料证据,而是奉《图绘宝鉴》等著录为圭臬,重申南宋画院为北宋模式的照样翻版。
实际上,南宋文献几乎没有关于本朝画院的记载。20世纪70年代后,铃木敬(1974[15]、1981[16]、1983[17]、1986[18])、张珠玉(Scarlett Jang)(1989)[19],及宋史学家龚延明(1997)[20]、郭声波(1999)[21]已觉察到此现象,但缘于先验性地相信南宋有画院,因此将史籍未见南宋画院的原因,简单解释为文献阙散或记录遗佚。综观当代学者的研究,可以发现今人所指的画院,是狭义的,是类似于北宋翰林图画院的画院。这种画院单一而独立、职制完整、配额固定、入试升迁制度明晰,且具有固定的省舍实体,以供宫廷画师集中上班,切磋画艺。[22]然而透过本书研究,发现只有黄金阶段的北宋宣和朝翰林图画院,才是狭义定义中的画院,其他朝代皆不及北宋宣和画院的制度规模。
实际上,古人对画院的定义,未必与今人相同。辽代宫廷画师随帝王四季纳钵而移动,金、元两朝宫廷画师散置于匠作机构,明代画师挂职于锦衣卫及其他数处殿阁,而无单一且独立运作的办公处所。这些在狭义定义者眼中,不算是画院的画院,却时常被古人统称为画院。例如《辽史》称辽代陈升供职于“翰林画院”[23],《明史》称“明代画院”,这是古代书写者采取了宽泛定义之故。在本书第一章以及结论部分,可以清楚看到,历代书写者如何采取宽泛的定义,例如在元人周密(1232—1308)、庄肃(ca.1298)的话语(discourse)中,有时就直接用画院一词形容宫廷画师抽象的职官(occupation)或职能(function)。为了便于叙述,本书用“宫廷画师的抽象集合体”指涉宽泛定义的画院。
由于画院一词有定义宽狭之别,历朝人对画院的认知只是相对的,书写者对于是否称该朝代的宫廷绘画运作机制为画院,端视书写者所处时代的参照系数而定。因此,研究画院制度的现代人,绝不能以今人逻辑套古人制度,死锁于“有画院”“无画院”这种狭隘的黑白分界。南宋的前朝为北宋,南宋时人心中对画院的概念,是以北宋翰林图画院为参照系数。只有在研究南宋模式时,才应该以北宋画院为基准,来审视南渡前后制度的变革。
有鉴于此,本书在结论部分用表7.2《历代宫廷绘画运作机构示意图》的图解形式,形象地呈现历代宫廷绘画运作模式的不同。但这些复杂的差异,即便透过修辞诉诸文字(text),亦一言难尽。书写者很难找到画院以外的另一个词语(term),简洁地表述宫廷画师背后,抽象的、无形的调度机制。试想:叙述者若不用画院一词以蔽之,则又该用何词来形容?“画院画师”一词,难道不是最一目了然,能让读者立即明白,帝王御用与非御用的画师之别?书写者为了权宜从便,用简洁的画院一词,概括西蜀(pre-stage of painting academy)、南唐(pre-stage of painting academy)、北宋(fully-established painting academy)、南宋(详见后文)、辽(movable-)、金(movable-)、元(multiple imperial workshops)、明(multiple-),乃至清代(dual-painting academics)等各式各样的宫廷绘画运作机制,这是可以理解的修辞策略,所以每则史料皆必需由上下文脉,审视画院一词究竟指涉人还是机构。
删繁就简,使用画院一词为人之惯性,反之却不然。如果某一朝代的所有史料,全都省去简单的画院一词,反而用各种冗杂的替代性修辞,去形容复杂、抽象的宫廷绘画调度机制,那么这种波动的、不稳定的称谓异变,反倒应该引起质疑。
波动的、不稳定的称谓异变发生在南宋。为了系统地检视南宋高宗(r.1127—1162)建炎南渡后,宫廷绘画运作机制的异动,以下就画院“院址”(location)“复置记录”(record)、“编制层级”(administrative level)、“官衔职称”(official title)四大面向做逐一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