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静待余年（五）
（1）
夏日的光影浮动，仿佛那只在烈日下寻觅树荫的小麻雀，倏忽飞掠而过。骄阳如火，迟迟未曾消退，然而不久后，浓云突如其来，带着暴雨悄然降临。盛夏，仿佛是一切张扬与狂热、热烈与浪漫的极致，它将四季的轮回推向了顶峰；而后，白昼渐短，火红的夕阳引领着夜幕早早降临。
一觉醒来，沈依乔觉得神清气爽。拉开窗帘，太阳已经湮没在远山的轮廓里，天空、云朵依然和白天一样面目清晰，却正以更加深沉的色彩迎接迫近的夜晚。
沈若乔睡得头重脚轻、视线模糊，坐在床上久久不愿起身，直到在依乔的催促下起床用冷水洗了脸，才逐渐清醒。
沈依乔打开手机QQ，见半小时前，萧梓舟在新建的“津源之旅”群里留言问大家是否可以出门，却无人应答。沈依乔有些不好意思，正准备回复，只听“咚咚咚”——轻柔的敲门声之后传来萧梓舟的声音：“起来了吗？可以去院子了，周叔准备了烧烤。”
依乔自己还没穿戴整齐，便隔着门说：“马上，再给我们五分钟！”
晚上吃烧烤，姐妹俩扎起了马尾。从回廊走两步便来到院中，只见两只黑色的户外烤炉旁，周叔穿着一身深蓝色粗布工装，带着一个穿白色厨师装的年轻小伙，熟练地翻转着滋滋冒油的肉串，汗水挂在周叔和小伙子的额头上，香气随着青烟弥漫向不远处的人群。晚风习习，在烤炉的上风处，是一张简易长桌，上面放着烤好的肉块、蘸酱以及方便易食的果蔬和多种饮料。
学生们吃着说着笑着，享受着长久以来未曾体验过的轻松舒适。沈若乔认真品尝——肉汁融合在油脂中迸发出浓郁香气——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烤肉。沈依乔则心不在焉，只吃了两串便掏出手机，向此刻就坐在她对面的萧梓舟发了一条信息：
“如果你吃饱了，就陪我到旁边走走吧。”
听到萧梓舟的手机提示音，她的食指与拇指互相摩擦——这是她在紧张时不受控制的动作——焦急地等待着他留意、关注、回应。可萧梓舟正热火朝天地玩着“真心话大冒险”，众人正在看着陈方圆接受“大冒险”惩罚——喝醋，好不热闹。等陈方圆被酸得面红耳赤，众人的哄笑终于告一段落，萧梓舟也终于留意到消息提醒，略有些诧异地抬眼看沈依乔，又立刻起身走开。片刻后，依乔收到信息：
“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依乔迫不及待，不顾众人的目光，“蹭”地一下起身朝院外走去。在经历了今天这场漫长的集体活动后，她终于收获了和萧梓舟单独面对面的时光。
（2）
密集闪耀的星空笼罩着半山，知了响亮的合唱让夜晚更显宁静。
“萧公子，你说实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沈依乔走近萧梓舟，她的双眼比星星还要明亮。
“实话，周叔是亲戚，这是他开的旅馆。”萧梓舟知道，这不是依乔真正要谈的内容。
“来了一天，也没见到别的住客。”
萧梓舟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天气太热了，没人来爬山。我来之前，他就说过，现在是淡季，他请客。”
“虽然我家没有这么殷勤的亲戚，但我愿意相信你。这次的费用，还请你算一下，大家AA。”
“周叔不会收的。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萧梓舟知道依乔还要争辩，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前面有一处山口，视野很好，我们去那儿，聊聊别的。”
说完，他牵起沈依乔的手，熟练、自然，像是重复过很多遍。事实上，这是第一次。
萧梓舟的手很温暖，沈依乔甚至能在指尖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他们来到开阔平坦的山口，身后高石环绕，眼前却一览无余，抬头是璀璨澄澈的星空，俯瞰是万家灯火的城市。她知道自己迎来了一个重要时刻，却没想到它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随意，周遭安静，内心狂喜。
山口被开发成一处瞭望台，有三张长条石凳固定在地面上。两人坐下，城市轮廓尽收眼底，灯火与星光辉映，城市在苍穹之下，温柔如慈母，却又稚小若孩童。
这样的景色让两人沉浸其中，没有说话。
片刻后，依乔打破了沉默：“原来宜田这么小。我小时候第一次去省城，发现居然有一百二十路公交车，而那会儿宜田最大的线路号仅仅是七路。省城有公园、大商场、肯德基，这些宜田都没有，那时我想，能在省城生活，该有多开心！现在，我们要从这里去往首都，这会是多么大的一个跨越，却又发生得这么自然，这么不经意。”
“是，这是一个新的开始。”萧梓舟的声音平稳地荡漾在依乔耳边。依乔感到，他触碰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正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缺口。
“一直见你戴着它。”萧梓舟问。
看着被萧梓舟举在眼前的手，看着夜色中那一抹残缺而莹润的粉色，沈依乔想到了外婆，眼眶不禁湿润，说：“这是……我外婆的。她前年去世了。我知道外婆在天上看着我，但把戒指戴在手上，似乎离她更近一些。”
萧梓舟说：“你考上水木，她一定高兴。”
依乔摇摇头，说：“只要我和若乔都好，她就高兴。她对我们没有要求。”说完，她看着萧梓舟，此刻满天的星光似乎都在眼睛里，说：“外婆记的是农历日子，每年六月初三是我和若乔的生日，她给我们做新衣服，准备红头绳——用这个给我们扎辫子，给我们买红色的伞和脸盆。我爸妈工作都忙，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外婆走了之后，我和若乔的生日就变成了极为普通的一天。不过，今年不一样，今年我们成年了，也考上大学了，爸妈都认真了起来，给我和若乔各买了一束花，以示庆祝。”
依乔意识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她松开了萧梓舟的手，端正坐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有个疑问，请帮我解答。”
萧梓舟的眼中闪现出好奇，无声中说明他在认真听。
依乔小心翼翼地说：“学校里流传的‘爱情魔咒’你相信吗？”
“不信，没有科学道理。”
“可我必须坦白，我受了这个‘魔咒’的影响。是这个‘魔咒’给了我期待……”
沈依乔急迫地向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自己心跳加速，开不了口。她脸上的红晕即便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
萧梓舟笑了，他伸出双手，再次握住了依乔的双手，说：“难不成也给了你动力？可我相信，即便没有这个传说，凭你的天分和勤奋，你也会是文科第一。反倒是……我并不是理科第一，我连高考都没参加。退一一万步，按照你喜欢的假设的方式，如果我和张致都参加了高考，我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到第一。”
“如果我妹妹选择了文科，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拿到第一。”
“所以，这只是一个心理娱乐活动，不要当真。”萧梓舟说着，摸了摸依乔的脑袋。
依乔说：“对不起，梓舟，我有些患得患失。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幸运，尤其是……尤其是今晚。想想若乔，她只是和我做了一个不同的选择而已，仅仅是一个选择，可似乎命运就此把所有的好运都给了我。我很紧张。我听说过一句话——‘长大是所有问题的开始’。这个夏天，一切都迎来了开始，而我和若乔互相陪伴的人生却要就此结束了，我们和爸爸妈妈朝夕相处的时光也要结束了。感到幸运之余，我很害怕，害怕这些幸运是暂时的，害怕未知的问题扑面而来。”
萧梓舟注视着自己，沈依乔羞赧地低下头，沉默片刻，像是鼓足勇气一般，抬起头问：“梓舟，你……会陪着我吧？”
沈依乔感到浑身充盈着颤抖的热血，她的脸发烫，她的心在燃烧。她觉得，不管接下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她已穷尽了自己的能量，“死而无憾”！
她不知道自己的双手是冰凉的，只见萧梓舟将她的双手送到唇边轻轻贴了贴，说：“是我，是我，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沈依乔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蹦极，她紧绷的心终于躺在了柔软、安全的海绵垫上。她觉得此刻全世界没有人比她更幸福，她眼中的泪光辉映着夜空的繁星与城市的灯火，在夏夜晚风的氤氲中，点亮她耀眼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