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待到山花烂漫时
“爹爹大人膝下，蒙受育恩。年至舞勺，闺房无尘。夜来独望天宿星，无眠还是闺中秀。奔流江河，却无碧波浪中玉；风雨漂流，唯有淋漓汉家郎。朝徐红霞，暮来轻风。是谓风光无限好，只与铜鉴藏啼妆。母上远居云贵外，女儿唯有书来往，马不停蹄半春秋，遥寄思念于他乡。哥哥抒之远行，灵芙亦当自强，独行苏杭去，拾去父亲银子数两，紫云青风两剑，望爹爹毋要担心。祝万事如意，不孝女儿苏灵芙亲笔。”
今日早晨送走了莫彺后，苏灵芙便不见了踪影，苏汉青只寻到书房中的一封宣纸信，墨迹微润，应是五更天微亮时写下。只见苏汉青一脸黯然，忆起了远在杭州的妻子。
苏汉青之妻名为沈凝湘，出身于苏州武林世家，世代族人都有习武。忆起那年，苏汉青因倜傥风流而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沈家嫡亲小辈唯有沈凝湘一人。
当年初春，正赶上清明时节，柔柔春雨如酥，沈韩两大氏族联名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苏汉青闻声而参赛，在大会上败下沈凝湘一夺桂冠。两人此后相爱相识，后来结婚产下一女。沈凝湘本就是打小习武，一身正气哪输男儿？
她寒冬那夜临盆在即，却还欲行那侠义之事，受到苏汉青极力阻止，两人吵了上来，沈湘凝一气之下远走北方。苏汉青跟去寻她，哪知沈凝湘又回到杭州，如此又一来回，沈家人曾劝苏汉青与沈凝湘道歉，苏汉青个性要强又拉不下脸来。
如此一来，两人怄了十多年气，沈凝湘继续于江湖周游，苏灵芙也因此只能每年见母亲不足十回。两夫妇皆十分宠溺这女儿，父亲苏汉青平日里教她学识武功，沈湘凝则带她四处游历。苏灵芙受父母教导，一身武艺十分超群。虽然母亲时常离家，上天却教莫彺来到她身边相陪。
两人性子截然不同，莫彺天真烂漫，奇心之重，无人能比，无论是武功秘籍还是四书五经，皆是过目不忘，更能独自推敲演练，因此常被苏汉青大夸其才，虽说如此，莫彺却不喜争斗，天纵奇才却只喜欢玩闹。而苏灵芙则是天生不羁，虽因爱哭而经常被莫彺笑称：小哭包，但却比莫彺成熟得多，时常跟着莫彺瞎混，对他极其仰慕。
随着这次苏灵芙的离家，苏汉青第一次感到后悔，一言不发的追了出去，心中是万分焦急。
而同时苏灵芙已经坐上了马车，此行路途遥远，千里路程少说也要走上一个月。
“不知彺哥哥怎样了？我若是与他同行，爹爹铁定不应承，唯有这样去到杭州，才能想办法让娘亲去嘉兴奇青门帮忙！”苏灵芙在马车上独自想了很久，回忆和母亲上一次见面已是去年，心中正牵挂的很。却又察觉到马车愈行愈慢，后来又是一阵急停，于是便掀开帘子上前询问：“才启程不久，马车怎停了下来？”。
车夫一脸惊恐的指了指前方，只见到前路正有三个蒙着面容的人正追打着另一个衣身破烂，满是狼狈的人，四人把道路堵了个正。苏灵芙眯眼一瞧，正被打的那人不正是之前买促织的年爷爷嘛？她暗道一声不好，随后跳出马车一脚踹进人群，趁着其中一人没反应过来先给出一脚，那人吃痛喊了一声，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
另两人霎时间反应过来，一个朝着苏灵芙那半空的右小腿抓去，另一个则反手打出一掌。苏灵芙见势，先单手平摊刺向那掌，随后扣住了那人的手腕，苏灵芙那手掌虽小，但善在灵活，那人反手出掌却没顾及到眼前这女孩竟会扣住了他的手腕，以至于整条手臂都被牵制住。扣住了一掌后，欲捉小腿的另一人也被苏灵芙借力一脚踢向头部，那人本能的缩回手来抵挡，只见苏灵芙一脚踢到那人的手上，落地后，拧着一人手掌，同时使出一招‘老猿挂印’，飞膝向那人肚上去，那人回避不及，被一膝顶出三尺远。
几乎是瞬息之间，三人便已经落败，那被扣着手的人因痛大呼着：“疼疼疼……快放手，不然要断了！”只见到苏灵芙一脚将他撂倒在地，踩着他的后背。转而朝向岑康福询问道：“年爷爷，您没事吧？”
只见岑康福咳了两声，用衣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用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一把年纪了，不中用啦，唉……劳烦芙儿你了。”
苏灵芙道：“年爷爷您老没事就好。”
听到脚下那人仍在边喊边骂：“小娘皮！快放开本大爷！”她脚下又用上了几分内劲，“咔”一声踩断那人的一根肋骨，顿时惨叫声更尖锐了几分，听起来与公鸡打鸣有几分相似。
她怒喝道：“你们三只蟊贼！竟连一个手无寸铁老人都想戕害！”
其中那首先被踢了个狗啃泥的蒙面贼口齿不清地说道：“朽…唔寸蹀的…扰人？雷几道…我们系…谁吗？”
苏灵芙又是一脚过去，踢在那人腿上，疼的他抱脚哀嚎。当即喝道：“我最憎黐脷根仲要懒晒叻同我讲嘢嘅人！”
另一个人听不明她说的白话，只得赶忙骂道：“这是我们教内的事！我劝你现在赶紧走开，不然你得罪的可是整个飞花教！”
苏灵芙轻呵了一声，道：“飞花教？见你们这种货色就知道，整个飞花教恐怕厉害不到哪儿去！”
那人恨的咬牙切齿，但又一动不敢动，随后苏灵芙松开脚下那人，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向年爷爷出手？说出来保不齐可以少一两只手脚断掉。”
那三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向怀中伸去，趁苏灵芙不备向她掷出三根银针。苏灵芙反应极快，侧身躲过两根，剩下一根从正脸飞过，却恰好划伤了鼻尖。苏灵芙吃痛轻呼了一声，捂着鼻子就向那三个蟊贼踢去，那三个人哪管的了那么多，赶紧拔腿就跑，像是从没有被人打爬在地上喊娘那般。苏灵芙正想追，这时岑康福拉住了她，喊道：“穷寇莫追！你中了凝血毒，先祛毒再说！”
苏灵芙扶着脑袋疑道：“什么……毒……”话还未说完，就感到头昏目眩，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
天已逐渐黯淡，苏灵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草堆上，望向四处，除了花草树木以外，只有眼前一堆火，而岑康福正坐在另一边，手中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仔细一看，他一只手撑着石板，另一只手握着一块糙石头磨着一摊红色的药泥，一阵诡异的血腥味正迎面而来。
苏灵芙捂着鼻子问道：“年爷爷，我这是在哪？”
岑康福边磨药边说道：“你中了凝血针上的毒后昏倒了，我年老又带伤，没有力气将你拖到店里，所以将就些在这附近的树林中替你解毒。”
苏灵芙摸了摸身边的草地，空无一物，惊慌的说道：“我的两把剑呢！”
岑康福摸着下巴想了想，缓缓说道：“估摸着是落在马车上了，那车夫见你和那三个打了起来，趁乱跑了吧。”
苏灵芙失落的垂下了头，又摸了摸鼻尖，发现已经没有痕迹了，惊奇的道：“年爷爷？我鼻子上的伤？”
岑康福眉头轻抬，跟她说道：“已经痊愈了，我现在磨的东西是我自己备用的。”
见苏灵芙仍是脸露担忧，于是笑了笑又道：“只要解了毒，伤疤也会同样消失，你便放心罢！”
苏灵芙这才安下心来，笑颜微露，虽有些事想问，却也猜出个一二来，年爷爷定不会无缘无故被飞花教追杀，只是其中缘由，她不好开口追问，只等他自己开口道出原委。
岑康福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从怀中掏出一块精细的布料将药泥包了起来，边收入怀中边自顾自地说道：“我以前也是在江湖之中有点来头的，人家都叫我‘摧心圣手’，不过后来我酿下大错，从此便与飞花教脱不了干系。十二年前的寒冬，你父亲从外地抱了一个小娃回来，那时你正安身于娘胎之中，而我正被飞花教教主追杀，于是躲进了苏家府中，你娘亲听到声响便出门查看了一番，正巧碰到追杀我的教主，然后两人大打出手，那时你娘亲正怀着九个月大的你，自然是交手不过教主，还一不留神动了胎气。教主见状也没多做纠缠，最后走了去，而我在府中见到莫彺，他身边放的那枚刻着‘行’字的令牌可是……可是大有来头的。只怪我贪生一时，没忍住把那令牌偷了去，最后你父亲赶回来，见你娘亲动了胎气，一时生气责骂了她几句，于是他们便怄气到如今了。”
苏灵芙恍然大悟，原是爹爹误会了娘亲逞能不顾及我的安全，但这两人一辈子没低过头，又不知如何将事实告诉他们。
随后苏灵芙又问道：“那块刻着‘行’字的令牌，究竟有何来头？为何如此重要，爹爹也因此大发脾气。”
“当心！”
正当苏灵芙追问之时，竟有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两人身后，挥刀斩了下来。
“叮——”
尔后只听见一声击铁，一截断刃飞向了一边，深深地陷进一棵树中。
苏灵芙一瞧，原是岑康福弹出的飞针折断了刀刃，但他弓身躲避的时候仍被砍中后背，一道刀痕在背后破衣而出，血溅四周。
她惊呼一声，道：“何人偷袭！”
转而朝身后那人挥拳砸去，但这群人和上次那仨不同，各个武功都比她强得太多，仅是三招，一道寒锋厉芒，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岑康福也因伤上加伤失去抵抗。
她内心虽怯，但不舍更多，想到那张笑吟吟的脸庞，忽的嘴角带笑，心中只道：来世再见。两行泪珠忍不住滑下，只待那刀抹过脖子。
夜才露眉，蛙虫乐鸣。
几息过后，她见那刀还在原处，转眼一看，却见那些刺客皆是喉咙滋血，血雾溅到苏灵芙脸上，吓的她花容失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但见岑康福按倒了身旁已死的刺客，随后对着四周抱拳道：“不知是哪位高手？剑气化神！何不出来让老夫亲自道谢！”
只听到周围有蛙鸣，有虫叫，却不闻有人声。
“你在我面前，怎敢自称老夫？”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两人望去，只见那人身着紫服宽袍，袖可装风，一件白色的内衬衫，靴着深红，腰间系着一把暗色刀鞘的剑，手中还拿有两把。看向脸庞，神色十分的从容，似那草原上孤傲的头狼，又似一尊大佛，无悲无喜，无有挂碍。
岑康福惊出声来，忙单跪于地，抱拳道：“独孤前辈！”
那独孤前辈没理会他，反而看向苏灵芙，苏灵芙正擦拭着脸颊，望他面容，也不似很老的模样，不过三十几罢了。
“你可以叫我独孤妄，但以后未必不会改口。”独孤妄出声道，那嗓音仿佛不是人声，不似一个有情感的人声，苏灵芙只觉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仍是行礼说道：“晚辈拜见独孤前辈。”
独孤妄朝着岑康福说道：“你的伤已至骨，不过还未到必死的地步，但也不远了。”
苏灵芙一听，急的又掉眼泪，忙道：“求独孤前辈救救年爷爷，年爷爷因为我而伤，晚辈愿意一命抵一命！”
岑康福听后哈哈笑了下，安慰道：“我一副老骨头，天不收命地不食尸的，何曾怕过死呢？娃儿你还年轻，这番话莫要再提！”
见苏灵芙啜泣难言，独孤妄道：“他虽伤及至深，但还没死，想要他活也行，除了九转还魂丹，再无其它。”
苏灵芙擦了擦眼泪，问道：“何为九转还魂丹？”
岑康福咋舌道：“所谓九转，是谓九次回炉转炼，每炼一转要九九八十一个时辰，如此重复九次，而回魂丹，则是由巨鹿茸、半季花、天山雪莲、霜赐草等等……多达九十九种名贵药材用源源不断的真气之火炼制，总之……是稀世珍宝，万金难求！”
却见独孤妄淡然道：“据我所知，如今世上还有三颗，一颗在龙虎山已逝世的刘群棺中；一颗在当今皇帝的国库里；至于最后一颗，便是在东厂阉党宫九的兜中，不算难求。”
岑康福已是头冒冷汗，不知是受独孤妄所言惊吓还是失血过多。
独孤妄道：“我先点了你的穴道替你止血，等会派人接你去疗伤，你且放心，我有颗三转的还魂丹还可续你数年的命，可惜我的那颗九转丹受莫兄弟的孩子所要，不然你今日就毋须受此苦难了。”
苏灵芙听到莫兄弟这个字眼儿心里开始打量起来，那不成他说的那位莫兄弟的儿子，正是莫彺不成？想罢急欲向独孤妄打听。
哪知独孤妄一眼就道破苏灵芙的心事，先说道：“你跟着我，便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
苏灵芙还有更重要的事，一时间难以抉择，委婉道：“晚辈不是不愿跟着前辈学习，只是我担心……”
独孤妄挥手打断，道：“我们此去一行，便是奇青门。”
苏灵芙惊讶道：“前辈怎知……”
独孤妄没作言语，只漠然道：“你和莫彺尚且年青，有很多事，须有足够的实力来承担，来日方长……”
话没有后继，众人等待到车马驶来，由荒郊野外回到了城中客栈时，才觉已经快到黔湘交界。
苏灵芙在马车上，望着外野一片混黑，想着一些琐碎的心事，手中轻抚着独孤妄找回的紫云青风两剑，嘴里微声念念。
墨掩云盖玉兔藏，
彺車泥行盼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