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局变迁与历史叙事: 明代建文史编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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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朱棣重修《明太祖实录》

一 《明太祖实录》修纂的曲折过程

中国历史上实录修纂之曲折,莫过于《明太祖实录》,前后共经过二帝三次修纂。《今言》之九条云:“《太祖实录》三修:建文君即位初修,王景彰充总裁。靖难后再修,总裁解缙。缙得罪后三修,总裁杨士奇。”[59]为前一代皇帝修实录,是明代的惯例。但《明太祖实录》得以初修、再修进而三修,却是和当时特殊的政治局势相联系的,而每一次的重修,都离真实的历史愈远。

初修时间是在建文元年(1399)春正月,建文帝诏修《太祖实录》,三年(1401)十二月,书成。有关的修史人员,各书记载略有不同,朱睦img的《革除逸史》称:“以魏国公徐辉祖监修,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董伦、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王景彰、翰林侍讲方孝孺为总裁,太常少卿廖升、侍讲学士高逊志为副总裁,修撰李贯、博士王绅、教授胡子昭、审理副杨士奇、知县叶惠仲、训导罗恢、吏目程本立为纂修官。”[60]在《实录》修纂期间,燕王朱棣已起兵反叛,故此版《实录》必有许多内容不利于朱棣,因而在燕师攻占南京后,书稿遭到焚毁,海内外至今未发现有存本,册数、卷数与内容为何皆成千古之谜。

对历史进行解释是统治者重要的话语权,何况是关乎自身的当代史呢!所以朱棣即位后,急命重修《太祖实录》。当年十月,就组成了以太子太师曹国公李景隆为监修、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为副监修、翰林侍读学士解缙为总裁的写作班子,历时八月告竣,朱棣照例赏赐了有功人员。对于重修《太祖实录》的原因,朱棣声称旧《实录》“任其私见”,对高皇帝歌功颂德不够,理由很是冠冕堂皇。

洪武三十五年(即建文四年)冬十月……己未,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敕太子太师曹国公李景隆、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曰:“昔皇考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开基启运,自布衣提三尺剑,十数年间,削刈群雄,平一六合,功成治定,制礼作乐,身致太平垂四十年。功德之盛,亘古莫伦。比者建文所修《实录》,遗逸既多,兼有失实。朕鉴之,诚有歉焉。今命儒臣重加纂修,务在详备,庶几神功圣德,明昭日月,垂裕万世尔。”[61]

庚申,谕修《实录》官曰:“自古帝王功德之隆者,必有史官记载,垂范万年。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天地同运,日月同明,汉唐以来未之有也。比建文中信用方孝孺等撰述《实录》,任其私见,或乖详略之宜,或昧是非之正,致甚美弗彰,神人共愤,蹈于显戮,咸厥自贻。”[62]

这一番表白,指斥建文本《实录》对父皇太祖的功绩歌颂不够,重修《实录》,是要让太祖的“神功圣德”“垂范万年”,完全不提修《实录》与自己的干系。诚然,既然打着为太祖高皇帝鸣不平的旗号,《实录》重修,自然会对太祖更多歌颂,更多隐讳,如明末清初钱谦益的《太祖实录辨证》所指出的许多不实之处,当有不少是重修本的“杰作”。不过,朱棣急急忙忙重修《实录》,明里是为太祖,暗里是为自己,其要害是要为自己的篡位开脱。

领导或实际负责《实录》纂修的两位主要人物——李景隆和解缙,后来相继得罪而死。他们都曾是建文臣子,尤其是李景隆还是建文重臣。修史时,或许有为朱棣掩饰不周到、或为自己隐讳的地方。到了永乐九年(1411),朱棣对重修本表示不满意,他以“景隆等心术不正,又成于急促,未及精详”为由,下令又一次修纂《太祖实录》,“命太子少师姚广孝、户部尚书夏原吉为监修官,翰林院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国子祭酒兼翰林院侍讲胡俨、右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黄淮、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杨荣为总裁官,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杨士奇、金幼孜等为纂修官”[63]。这一次的重修,历时漫长,直到永乐十六年(1418)始成。今存《实录》即三修之本。书进呈后,朱棣十分满意,“披阅良久,嘉奖再四,曰:‘庶几少副朕心’”[64]。《太祖实录》这才定稿。

为什么《明太祖实录》要经过这么多次的修纂呢?古、今学者对这个问题都有探讨。明万历时人沈德符认为初修本指斥“靖难君臣为逆党”,故命再修;朱棣又以再修时之监修官李景隆、茹瑺心术不正,编辑不精,故命三修[65]。明末清初的顾炎武也指出:“《太祖实录》凡三修。一修于建文之时,则其书已焚不存于世矣;再修于永乐之初,则昔时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书,而汴水滔天之后,遂不可问;今史宬所存及士大夫家讳《实录》之名而改为《圣政记》者,皆三修之本也。然而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为靖难一事。”[66]清初,遗民查继佐分析朱棣再修、三修《实录》的原因,称:“(永乐)九年,以监修《太祖实录》总裁解缙得罪,特诏杨士奇为总裁重修,示信,中多回护。其诏旨与《奸党》、《逆臣》二录不合者,或王景彰初草犹真,经解缙与士奇二篡,始多乖错。”[67]清人夏燮以为:“明成祖于建文所修《太祖实录》,一改再改,其用意在嫡出一事。盖懿文太子薨,则其伦序犹在秦、晋。若洪武之末,则秦、晋二王已薨,自谓伦序当立,籍以文其篡立之名。”[68]清官修《明史》作者徐健奄则认为是为亲讳过举:“《太祖实录》凡三修,一在建文之世,一在永乐之初,今所传者永乐十五年重修者也,亦二书不可得见。大要据实直书,中多过举,成祖为亲隐讳,故于重修时尽去之。其实太祖御制诰令文集未尝讳也。”[69]著名明史专家吴晗总结此前诸种说法,提出:“《太祖实录》再修、三修之用意,一以欲隐太祖生前之过举,一以歌颂靖难之举为应天顺人,而其最重要者,实为嫡出及伪撰太祖本欲立燕王之故事,以自解于天下后世也。”[70]应该说,吴晗的看法是比较全面的。

根据笔者的研究,对《明太祖实录》再修、三修涉及明成祖朱棣及建文帝方面的原因,略作概括如下。第一,明人认为建文本《实录》,“书靖难事多微词”[71],“指斥靖难君臣为逆党”[72],这些说法听来颇有道理,但细究之下则有疑问。因朱棣起兵是在建文元年(1399),而《太祖实录》只记太祖朝事,按理说是不会专门记述建文年间才发生的靖难事的,因此,建文本《实录》指斥朱棣等为逆党、非议“靖难”的事不一定有。不过,从事理来讲,记载洪武末年燕王父子不法之事,以明建文削藩之缘起的内容应该是有的。第二,关于嫡出之事,三修本《实录》可能做了改动。据解缙《天潢玉牒》载:“皇子二十四人,第四子今上(朱棣)、第五子周王,高后所生也。长懿文太子、第二子秦愍王、第三子晋恭王,诸母所生也。”[73]解缙主导纂修的再修本《实录》想必也秉持此种看法。只将燕王、周王说成是高后亲子,连懿文皇太子都被排除在外,未免太不合情理了,拍马屁太过反易露馅儿,很可能在三修《实录》时做了更正。第三,与《奉天靖难记》谓太祖欲传位于朱棣的说法相呼应。三修本《太祖实录》最末一卷,所记与郭英、与杨文、与燕王诸敕,均凸显明太祖对燕王寄予厚望,命燕王巡边,节制边将与诸王,病重时欲召还燕王,这些无非是想说明太祖倚重燕王、有传大位之意,为他后来的篡位开脱责任。

明成祖两次改修《实录》,为亲者、尊者讳,更为自己讳,而后者才是重点:为自己篡位编造理由。经改修后的《实录》,与成祖捍格处删除殆尽,并预先为其承继大统打下埋伏。成祖两次改修《实录》,带了一个坏头,“开明代人篡改历史之先例”[74]

二 三修本《明太祖实录》不实之处

永乐年间修撰的《明太祖实录》,作伪之处甚多,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多有发明,可参看。与本书内容无关之处,我们不拟予论及,我们只关注与建文君臣相关部分。由于建文本《实录》早已焚毁,缺少参照物,许多内容的真伪恐怕已成为千古之谜,所以本书的看法也只能挂一漏万,无法周全。我们大致从下面几点来分析。

第一,故意隐瞒历史真相,凡有利于建文帝一方的材料一律不载,包括其父懿文皇太子的经历。早年朱元璋为了历练太子,让其参与朝政,而太子有许多上佳表现。著名明史专家王崇武指出:“洪武十年,诏以政事并启太子处分,唐肃《密庵稿》辛卷《送陈中莹之洴阳》、《钱季贞应水河县丞》、《车义初归京师》诸序,皆作于洪武间,文中以太子与高帝并举,具见懿文在当时之重要。迨洪武二十五年薨,计听政十五年,方孝孺挽诗所谓‘监国裨皇政,忧劳二十年’及‘文华端国本,潜泽被寰区’者,似非完全溢美,而《实录》则于其治国理狱政绩,一概削去,可见成祖之深憾懿文已。”[75]懿文太子早殁后,朱元璋又立朱允炆为皇太孙,发布立储令,并照例让皇太孙参与朝政,历练才干;朱元璋临终前发布由皇太孙继位的遗诏,凡属此类能够证明建文帝合法地位的材料,三修本《太祖实录》一律不予记载。

第二,宣扬朱棣嫡出,生时有异象,论天命、伦序当立,为其夺位增加合法性依据。《明太祖实录》洪武十五年(1382)八月丙戌:“皇后生皇子五人,长曰标,懿文太子;次樉,封秦王;次棡,封晋王;次今上;次橚,封周王……今上初生,有云龙之祥,后甚异之。后尝梦微时携子在原野间,卒遇寇至,皆红巾,甚恐。适今上以马进,扶后上马,复跃马从。寇见今上,皆避易遁去,后与诸子从容而还,遂觉。故独钟爱于今上焉。”既是嫡子,马后独爱,生时又有“云龙之祥”,在做太子、亲王的三位哥哥相继辞世的情况下,该轮到燕王做天子了,这是天命所归的了。传统观念认为凡真命天子出生时必有祥云吉兆,且又“重嫡轻庶”,修史者就把这两顶帽子轻松地给朱棣戴上了。

第三,伪造敕文,谓朱元璋对燕王寄予厚望,将卫国之重任赋予他。黄彰健先生据明刊《毓庆勋懿集》所载与武定侯郭英八封敕书,其中洪武二十年(1387)七月九日、二十一年(1388)正月二月、及三十年(1397)正月三月六敕,与今存《明太祖实录》(以下简称《实录》)合,而洪武三十一年(1398)四月及五月十三日二敕持与《实录》校,则暴露出《实录》伪造的罪证。

改窜的两封敕书。

第一封敕书,黄氏比较两书文字异同(因两书文字基本相同,故《毓庆勋懿集》文字不单独录出,只加括号标示异处):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乙酉敕今上曰:(《毓庆勋懿集》此句作敕武定侯郭英等)迩闻塞上烽火数警……可西凉召都指挥庄德、张文杰,开平召刘真、宋晟二都督,辽东召武定侯郭英等(等上八字,《毓庆勋懿集》作尔),会兵一处。辽王以(《毓庆勋懿集》以作并)都司及护卫马军悉数而出,北平山西亦然。步军须十五万,布阵而待。令武定侯、刘都督、宋都督翼于左;庄德、张文杰、都指挥陈用翼于右;尔与代辽宁谷五王居其中(《毓庆勋懿集》无尔与二字,五王作等王)。彼此相护,首尾相救,使彼虏莫知端倪,则无不胜矣。

由上所见,《毓庆勋懿集》所载与郭英敕与《实录》所载与燕王敕,文句几乎相同。太祖与郭英之敕,仅言“代辽宁谷等王居其中”,未言燕王,是燕王未受命出师之证据。而《实录》移花接木,将与郭英之敕移到燕王名下,造成燕王受命出征、受太祖重视的假象。比较两封敕书,“《毓庆勋懿集》盖据家藏原敕,所记自真实可信”,那么作伪的自是官修《实录》。

第二封敕书,《实录》载洪武三十一年(1398)五月戊午与郭英敕:

敕武定侯郭英曰:朕有天下,胡虏远遁久矣。然萌蘖未殄,不可不防。今命尔为总兵,都督刘真宋晟为之副。启辽王知之。以辽东都司并护卫各卫所步军,除守城马军及原留一百守斥候,余皆选拣精锐统领,随辽王至开平迤北,择险要屯驻堤备。一切号令,悉听燕王节制。

《毓庆勋懿集》载太祖与郭英敕:

皇帝制谕武英侯郭英:命尔挂靖海将军印,充总兵官,都督宋晟刘真充副总兵官。启辽王知道,将辽东都司并护卫各卫所步军,除守城官军,除开原留一百望高外,其余选拣精壮统领,跟随辽王,前往开平迤北二三程地,择险要去处驻扎堤备。一切发号施令,皆尔等为之,仍听王节制。如制奉行。

两敕比较,最关键的区别点是《毓庆勋懿集》所载与郭英敕,敕言“仍听王节制”,王谓辽王。而《实录》作“悉听燕王节制”,此为伪造无疑。

《毓庆勋懿集》所载太祖与郭英两敕说明:燕王没有受命出征,更没有节制诸军之事。由此推知,《实录》同卷载洪武三十一年(1398)五月戊午与都督杨文的敕文,亦属伪造。《实录》所载该敕为:

敕左军都督杨文曰:兵法有言,贰心不可以事上,疑志不可以应敌,为将者不可不知是也。朕子燕王在北平,北平,中国之门户,今以尔为总兵往北平参赞燕王,以北平都司、行都司并燕、谷、宁三府护卫,选拣精锐马步军士随燕王往开平堤备。一切号令,皆出自王,尔奉而行之,大小官军悉听节制,慎毋贰心而有疑志也。

黄彰健先生认为此敕所谓“一切号令皆出自王”,令杨文“随燕王往开平堤备”,应属伪造无疑。所谓的谆谆告诫“慎毋贰心而有疑志”,“在伪造者观之,此可使读者知太祖极宠信燕王。然由另一角度观之,则又无异谓其时群臣有疑燕王者。此则可谓欲盖弥彰,其伪造之技亦极拙劣,适足以彰燕王之丑耳”。

有了上面几个改窜敕文的铺垫,《实录》又编造了与燕王的最后一篇敕文。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乙亥,敕今上曰: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今虽海内无事,然天象示戒,夷狄之患岂可不防。朕之诸子,汝独才智,克堪其任。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已命杨文总北平都司行都司等军,郭英总辽东都司并辽府护卫,悉听尔节制,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img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朕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此敕“命杨文总北平都司行都司等军,郭英总辽东都司并辽府护卫”,悉听燕王节制,如上所述,显然出于伪造。则敕内所言“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乃伪造之言,应无可疑。伪造的目的是为朱棣后来的篡位开脱罪责。[76]

第四,公开伪造太祖有传位朱棣之意。首先谓懿文皇太子薨后,太祖本欲立朱棣为太子。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丙寅,上御东角门,召廷臣谕之曰:‘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朕第四子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欲立为太子,何如?’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曰:‘陛下言是。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上不及对,因大哭而罢”[77]。此谓刘三吾以秦、晋二王为由阻止太祖立朱棣为太子,除了表明太祖对燕王的宠信外,也是想说明,在秦、晋二王相继死去后,燕王朱棣按伦序当立。这仍然是为朱棣的篡位编造理由。

不仅如此,永乐时三修本《实录》还谓太祖临终前,召朱棣还京,亦寓传位之意。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己酉,上崩于西宫。上素少疾,及疾作日,不倦如平时,渐剧,乃焚香祝天曰:“寿年久近,国祚短长,子孙贤否,惟简在帝心,为生民福。”即遣中使持符召今上还京。至淮安,用事者矫诏却还,上不之知也。疾亟,问左右曰:“第四子来未?”言不及他。[78]

这一段话既含太祖传位朱棣之意,又影射建文帝有谋害太祖、得位不正之嫌,一箭双雕。自己得位不正,反诬建文。

综上所述,朱棣两次重修《明太祖实录》,其根本目的就是为自己篡位编造理由。这方面的文字所占《太祖实录》的篇幅不大,但极端重要,从天命所在、嫡子身份、太祖宠信重用,一直到太祖有传位燕王之意,打造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试图共同来证明:朱棣是一个合法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