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明士人的讲学活动与学派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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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讲者的强调:须识我立言宗旨

按照阳明高弟钱德洪的归纳,王阳明一生讲学有三次重要转变,每一次转变也就意味着其学说宗旨的变化,注92这正是黄宗羲所说“终身学术,每久之而一变”的实例。但无论在哪个阶段,阳明在讲学活动中都一再强调学习者关键要识其立言宗旨。

围绕著名的“知行合一”宗旨,阳明与其众多门人就时有论辩。问题的症结,阳明认为在于门人未能谙其宗旨。《传习录》卷上徐爱(1487~1517)“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理据是“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阳明回答“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并借助《大学》为据,指出问题的关键在于“真知行”:“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最后指出,“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传习录》卷下也有类似的知行合一之论:

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同卷在讨论知行合一与心即理问题时,阳明一再强调“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此我立言宗旨”。注93阳明再三强调的立言宗旨,实则就是知行连续不可分,真知必待行、行了方是知的以行动为导向的知行观念。阳明从正德四年(1509)开始论“知行合一”之旨,不仅生前需要面对众多门人和论学诤友的质疑,在其身后,“知行合一”之辨也成为晚明讲学活动中最常见的争论话题之一。注94

更易引起纷争的是阳明晚年提揭的“致良知”宗旨。由于这个宗旨“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复立言之本意”。注95在著名的天泉论辩中,阳明分别以根脚利钝处理王畿与钱德洪的“四无”、“四有”争论之余,也再次叮咛“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注96

尽管阳明再三叮嘱,但还在其生前,门下就有人急于立言。注97在阳明身后,由于对“致良知”宗旨的理解歧异,阳明后学纷纷提出各自的论学宗旨。注98无论从《明儒学案》关于江右、浙中、泰州王门的粗略区分,还是从现代学者基于各种不同标准进行的流派划分,注99都可以观察到阳明后学相互之间的分歧,这些分歧最明显地体现在各自的论学宗旨上。江右阳明学者邓元锡(1528~1593)曾分别指出王艮、聂豹、邹守益的论学宗旨:“淮南日用,永丰归寂,安成无欲,各致其知,而言致知者益亲。”注100南直隶宁国府的阳明学者查铎(1516~1589)也指出:“文成公提掇‘致良知’三字,简易直截,真千圣学脉,但传失其真。今之学者,多随其性之所近与先入之见,有从虚入者,有从寂入者,有从乐入者,久之各有效验。”他认为这些宗旨虽各有所见,但都不免过于“掺以己见”,比不上阳明的“致良知”宗旨“切实可入”。注101

万历年间的著名讲学者耿定向也认为“阳明没而学术多歧,良知晦矣”。注102耿氏独契邹守益之学,注103认为其能笃信谨守阳明之说,且能救正阳明后学中“宗乐体以为自得”(王艮)、“躭虚寂以为精深”(聂豹)、“矜知见以为玄妙”(王畿)等种种偏差。注104耿氏甚至致信王畿,明确指出“令师致知一言,亦已终身受用不尽,不必别为高论”。注105然而,耿氏本人也不能避免援据“致良知”而别立宗旨的做法。嘉靖四十年(1561)秋,耿定向与其仲弟定理在汉江跟督学胡直(1517~1585)“相与订学宗旨”,当时耿定向“笃信文成良知之宗,以常知为学□□矣”,胡直坚持“学以无念为宗”,而耿定理声称“吾学以不容已为宗”。注106这种情形也印证了前举黄宗羲“诸先生学不一途,师门宗旨,或析之为数家”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