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和黄伟文的“罪”
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歌词,才是一首歌曲真正的灵魂所在。而要谈论歌词,绕不开林夕和黄伟文。这两个伟文二十多年来,贡献了超过4000首歌词,全港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歌手都唱过他们的歌,堪称当代香港流行乐的灵魂人物。不容置疑,他们基本统治了整个香港词坛。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人说,正因为他们写得太多,没有给其他词人出头的机会,所以造成了香港乐坛的衰败。我觉得这帽子着实有些重了。
首先,林夕能写3000首,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就算没有节假日,每天写一首,也得写近十年,别说让人创作,就是让人全部抄一遍,都是不小的体力活;更何况林夕还是真的用心在写。这里面少不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行货,以及像《北京欢迎你》这样四平八稳的歌词,都是抱着任务去写的标准作品,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各方条件的限制之下,林夕也不可能像在个别歌手身上那样,随心所欲发挥自己的意愿。这类词作,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而如果要想真正了解林夕,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类似于洋洋洒洒用33字不间断的长句连珠炮般写出“任何密友任何伴侣和谐互斗投缘互信尊敬退缩生疏挂心忽近又远跟世态摇摆”的《不吐不快》(张敬轩,2008);又或者是像“何不把悲哀感觉假设是来自你虚构”这样写出宽慰人心大道理的《富士山下》(陈奕迅,2006),甚至是像“没有呼吸的你最易抱”这类惊世骇俗、出格出位的《超生培欲》(麦浚龙,2010)。
只有这些歌词,才是真正体现林夕深刻功底的地方。
其次,唱片公司找林夕和黄伟文写歌,间接造成其他词人的约稿降低,这是客观事实;不过,即便把歌词的任务交给其他词人,也未必就能培养出能媲美林夕和黄伟文的词人。毕竟他们二人对于粤语歌词的把控程度,实在难以再找到出其右者。在很多年前学生时期的诗词交流会上,我曾经和同好谈到,像《约定》(王菲,1997)这样的词,写人、写物、写景,写时间,再写心情,而且还是把悲伤和温馨交融在一起来写——这样复杂的情绪,林夕仅仅用了不到200个字就完成,堪称神作的模范代表。如果一个人要试着写歌词,想找模范作品来作为参考,我第一推荐的就是《约定》。
那么延续这个设定,继续下去:就算林夕不写,把写《约定》的任务交给其他词人,就会有第二款能媲美《约定》的词作吗?
这样莫名的猜测,不猜也罢。
最后,是一个动摇提问根基的反问:香港乐坛,真的衰败了吗?2012年2月9日,黄伟文在香港举办了他的个人音乐会。在音乐会上,黄伟文也提到这一点。他并不觉得如今的香港乐坛不如过去。的确,在上世纪90年代,香港曾盛极一时,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她不仅娱乐业蒸蒸日上,在其他各个方面都非常辉煌,这是一个时代的辉煌。乐坛的辉煌,只是香港这颗璀璨的东方之珠耀眼光芒的一束。不过在这表面的璀璨之下,其实暗藏着无限的暗涌。由于原创歌曲的匮乏,大量歌手要推出新唱片,找不到那么多作曲人,于是只能把目光投向海外。这样的情形之下,整个香港乐坛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欧美、日本改编歌曲;为了符合大部分观众基本的听歌需求——排解情感,于是题材过分集中,乐坛泛滥着大量雷同的、围绕着“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不爱我”的烂俗情歌。而且每年各种颁奖典礼上的十大金曲,四大天王要占去起码八首的刷屏式拿奖。那种乐坛的所谓辉煌,其实光芒只照在了几个“天王巨星”身上,而有着更多歌手,则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
如今二十年过去,再去问内地的听众,“粤语歌”这三个字给人的第一印象,大家首先会想到什么?大概离不开这些答案:黄霑的《沧海一声笑》、《上海滩》,张国荣的《倩女幽魂》,谭咏麟的《爱在深秋》,李克勤的《红日》等等——以及,Beyond乐队及其主唱黄家驹。再对粤语一窍不通的人,如果去K歌,都爱操着不熟悉的粤语来几句《海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这至少可以说明,Beyond对于推广港乐的确功不可没。
但是在90年初,Beyond乐队最辉煌的时期,他们的歌曲在各种电台上的打榜成绩却非常一般。例如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公认 Beyond经典的歌曲《冷雨夜》,在当时的打榜情况相当不理想,甚至未能进入新歌排行榜的前30名。最终能入选年度各种十大的歌曲,依然大部分是四大天王千篇一律的情歌。更讽刺的是,Beyond甚至连一首年度金曲都未曾拿过。即便是1993年,家驹骤然离世前留下的传世遗作《海阔天空》,也未能获得当年的金曲桂冠——试想,那一年,还有什么歌曲能够比《海阔天空》更能代表香港流行乐?
而如今,离1993年已经过去了19年。前段时间,香港大学通识教育主办了一次香港大学生最喜爱的十首粤语歌评选活动。经过几轮投票之后,最终选出的歌曲是:陈奕迅《K歌之王》《Shall We Talk》《单车》《最佳损友》、Beyond《海阔天空》、容祖儿《心淡》、张智霖《祝君好》、杨千嬅《少女的祈祷》、谢安琪《喜帖街》、Shine《燕尾蝶》。
其中词作者:黄伟文5首,林夕3首,周礼茂、黄家驹各1首。
而黄家驹的这首《海阔天空》,是唯一一首入选十大的、20世纪的港乐。
即便我再喜欢陈奕迅,也会觉得十首歌里陈奕迅占去4首实在太霸道了——当然,这样的结果,也从侧面说明,的确如今大部分的好歌,都由陈奕迅唱了出来;但这个榜单里更应该关注的,是《海阔天空》竟然在19年后还能影响如今的90后大学生。可以肯定一点,《海阔天空》打榜的时候,许多投票的大学生也不过刚刚出生,即便大一点,也决计没有到了能欣赏流行乐的地步;所以《海阔天空》能继续被21世纪的大学生认可,证明这首歌曲早已超出了流行曲“上榜即流行,下榜不流行”的宿命,它的经典之处,早已不需要当年的任何奖项去肯定。长留在听众心中,这就已经是对Beyond和家驹的最大肯定。
话再说回来,如今早没有了90年代那种情况。在四大天王的风潮过后,虽然香港陷入金融危机,唱片业的销量也比过去大幅下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音乐类型的大放异彩。大量唱作人的出现契合了这个比过去要显得小的市场,使得歌手很少再会去翻唱欧美日韩的歌曲。乐坛里,像《六月飞霜》这样抨击时事的歌曲也能在流行榜上排到冠军的位置,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歌曲是由陈奕迅这样的主流歌手去演绎,其影响力远远超过那些小众乐队和歌手。Mr.、农夫、野仔、C ALLSTAR这些若放在上世纪90年代则铁定会被边缘化的乐队,也能走进各种主流的颁奖典礼,并且在各个电台的榜单上取得不俗成绩。虽然唱片销量的确不如从前,但这是整个环境的大势所趋。需要注意的是,不仅唱片销量,电影票房也每况愈下——不止娱乐业,整个香港的大环境也远远不如从前。唱片业,只是时代的一个小小缩影。但是,所谓今不如昔,其实只是商业的数字计算而已,从内容来说,歌迷的可选择性,却高过从前。你看,过去达明一派唱《忘记他是她》来替同性恋者发声,只能以近乎半地下的方式来进行;如今,何韵诗能站在劲歌金曲的颁奖典礼上,以年度十大金曲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唱出同样讲述同性情节的歌曲《劳斯·莱斯》,并赢得主流社会的认可。这,难道还不算是一种进步吗?
所以,如果一定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做一个单项选择,我其实更喜欢如今的港乐。从主流来看,创作人的环境比过去要舒服得多,取材的角度也更加的多元化。就像上面那个香港大学生的榜单,里面陈奕迅的四首歌,其中《Shall We Talk》和《单车》都是写与父母的亲情,而且角度并不仅仅只是赞颂,也有着反思和责备;《最佳损友》是写友情,写一段被生活推着走、严重似情侣讲分手的友情;只有一首《K歌之王》才算得上是正牌的情歌。至于其他六首里,就更别提写保育文化、代表着一代香港人集体回忆的《喜帖街》,呼吁关心环境保护、充满寓言味道的《燕尾蝶》,等等。这世界上,并非只有男男女女那些你情我侬可以拿来歌唱。就像黄伟文写给陈奕迅的《怕死》或《沙龙》里面所唱的那样,谈恋爱,游天地,做喜欢的工作和享受游戏;来看戏,来打机,来接吻,来添饭……音乐、话剧、诗词和舞蹈,糅合生命,千样好!
所以,这所谓林夕和黄伟文的“罪”,还是千万别生硬安插在他们身上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