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林夕与黄伟文
林夕:三千首歌曲的快乐与哀愁
2009年1月18日,香港十大中文金曲颁奖音乐会现场。
大会颁发代表香港乐坛最高荣誉的大奖——金针奖。这一奖项从1981年起开始颁发,三十年来已经有诸如邓丽君、张学友、张国荣等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音乐人获得。
而这一年的得奖者,是时年47岁的林夕。
当林夕走到台上,从台湾音乐教父罗大佑手中领取这个代表音乐人终身成就大奖的时候,台上台下,所有的歌手和创作人都起身鼓掌示意,掌声经久不息。
林夕本人显然也是激动万分,站在台上的他显得瘦小,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拿过奖杯,他略带颤音地说了下面这段话:
上星期收到一位陌生读者的电邮,她对我说,听到我写给陈奕迅的一首歌——《黑择明》,那首歌的意思是从黑暗中选择光明。她凭着这首歌,陪伴她度过了抑郁症;也因为这首歌,将她从自杀的边缘拉了回来。只要我以前所写的任何一首歌,即使再悲伤的歌,能够令大家认识到悲伤,然后再写些励志的歌,能够在了解悲伤,发泄出来之后,懂得怎样去为自己的心灵保温,我觉得这才是最大最高的荣誉,才是值得我为乐坛所付出的半生……
接着,陈奕迅、杨千嬅等歌手在台上轮番演绎林夕所写就的经典歌曲;而歌神张学友也罕见地亲临颁奖礼现场,为林夕献上鲜花,献唱了林夕所填写的《有病呻吟》。
香港乐评人冯礼慈曾经充满感慨地断言,在一二百年后,大家认同代表香港这时代歌词文学创作的,将是以林夕为首的、充满现代意象的歌词。
很小的时候,看见无论是王菲、张国荣还是张学友的歌,“作词人”这一栏,都少不了有“林夕”二字时,少不经事的我曾经一度坚信,“林夕”就如同“佚名”一样,是一群人的指代,甚至可能是一个创作团队。直到后来真的明白,林夕就是林夕,这些歌词都出自于这个其貌不扬、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儒雅男子笔下,才不得不开始佩服起他的伟大。
林夕迄今为止,已经写了超过三千首歌词。这个前所未有的纪录足以载入史册,且很长一段时间内恐怕也难以超越。
这一节,我将和大家一起回顾林夕从1985年开始填词,在2000年达到年产214首的巅峰,以及从2007年开始,逐渐减产,将填词任务交予新晋填词人的几个阶段。
1 八十年代:梁伟文化身林夕
诈装一醉 合眼一睡
随便我怎去对待谁
胡乱里 谁顾虑 怎样爱憎?……
(林夕于1985年发表的第一首词作,钟镇涛《曾经》)
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乐坛,经许冠杰与谭咏麟带队的温拿乐队之后,开始逐渐兴盛。林敏聪、林振强与黄霑贡献出各自不同风格的词作,在乐坛里形成“二林一黄”的局面——林敏聪的嬉皮,林振强的鬼马和黄霑的大气,再加上谭咏麟、张国荣、罗文等歌手的动情演绎,让香港乐坛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香港大学中文系任助教的梁伟文也开始加入填词人的队伍。梁伟文从中三开始就已经视填词为第一志愿,数年来私底下写就了好几百首自娱自乐的歌词,情形就如同如今网络上那些填词爱好者一样,如果有机会真的被歌手演绎,那当然是求之不得。
最初,梁伟文是业余填词人的身份,在香港大学的工作仍然是他的主职。他1982年就参加了香港业余填词人协会所举办的全港学界歌词创作大赛,以《雨巷》为名,配上日本流行曲《紫蓝色的眼泪》的调子,这首作品赢得评委一致赞赏,拿下冠军。
梁伟文的偶像是林振强,又因为看了《红楼梦》的简体版,很喜欢“梦”这个简体字——林下有夕阳,多美妙的意境!所以,他以“林夕”为笔名,开始了填词生涯。
注定就要走填词这条路的林夕很快就迅速在乐坛崛起,六年后的1988年,他就已经年发表超过100首作品,成为香港词坛的主力军。
林夕在1985年写给钟镇涛的《曾经》,是他第一首发表的词作。在写这首歌之前,林夕其实已经以“诗人”的身份,写了许多诗歌, 1986年还和其他诗人合作成立了诗社发表作品。而林夕写诗的特点也直接被他带入流行乐中,他的大量词作即便抛开歌曲演绎来看,也是一首首优秀的现代诗。例如给王菲填的《约定》:“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又或者是给陈奕迅的《人来人往》:“闭起双眼你最挂念谁?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感激车站里,尚有月台能让我们满足到落泪。”至于林夕自己,也曾经坦言将新诗的写法放到了很多歌曲当中,其中代表性的是王菲的《脸》:“呼吸是你的脸,你曲线在蔓延;不断演变那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
2012年林夕新书《都什么时候了》
爱写诗的林夕,注重配合韵脚,利用众多妙想天开的比喻去写世情,这些特点在他的早期作品里就开始得到体现。80年代他踏入乐坛初期,多与当时一队名为Raidas的组合写词。Raidas成立于1986年,成员是黄耀光及陈德彰,他们以原创作品《吸烟的女人》参加比赛,一战成名,获得亚军,加入乐坛;而这首《吸烟的女人》,就是林夕的第二首作品。
虽然林夕并不是 Raidas的成员,但 Raidas所出版的三张专辑里,林夕几乎包办了所有的词作,可算是Raidas的编外队员;而林夕的才华,也在Raidas时期崭露峥嵘。
在Raidas出版的第二张唱片《传说》里,有一首《别人的歌》值得乐迷留意。数年后,林夕以职业填词人的身份回到业余填词人协会,专门谈及了这首歌的创作手法。先来看歌词:
为何仍要歌唱 不愿再细想
每夜却照常 等知音赞赏
曾用真心认真唱 藏着辛酸的歌
观众的声音却常比它更响
人人随意点唱 一样那些歌
唱罢也惹来公式的拍掌
其实掌声属于那 人尽皆知的歌
演唱的歌手却 如永没名字
骤变的音阶 屡次起跌 如同年月蹉跎
别人的歌 别人风光 藏着我一生痛楚
但我不甘心 永远灰暗 如同陪衬
不相信就这般 无声的度过……
这首歌写的是一个在酒吧驻唱的歌手,每天唱着别人的歌,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唱着酒客们点选的歌曲,却没有人重视自己的心声。讲述一个人不得志,这样的消极情绪可以有很多角度来写,如Beyond的《再见理想》,就是直面理想的失落和无助。而林夕这首《别人的歌》,从歌名开始就很妙——这是一首写“别人的歌”的歌。对于每一个听众而言,听的歌又何尝不是别人的歌呢?而这别人的歌,能唱进自己心里究竟为何,林夕在歌名卖了个关子,同时也吸引听众将歌曲听下去。
这个每晚在酒吧里唱着别人的歌的歌手,每次唱完都能赢得酒客们的掌声——林夕用“公式的拍掌”去形容这些千篇一律、应付了事的客套,接着再写出了歌手唱别人的歌、别人的辛酸,替点歌的酒客们开解心绪,却没人了解自己的苦楚。Raidas的陈德彰早先曾在酒吧驻唱过,这样的歌曲对于他而言,显然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林夕后来回忆写这首歌的经历,曾经说,这个故事和角度,他一早就已经确定下来,不过一开始想写的只是一个酒吧故事,可后来觉得,并非人人都爱去酒吧,这样的故事难以赢得大多数人的共鸣,所以最后才以《别人的歌》为题,写就全词。
在这么简单的一种情绪里,林夕却从歌名到歌词本身都用足心思,取意既保留了自己的风格,又能为唱歌的人量身订造,更能顾及市场的接受程度,最重要的是同时还能高产、高质,能同时做到这几点的人屈指可数,所以林夕日后能够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从《别人的歌》开始,林夕步入主流乐坛,他在1987年和张国荣、梅艳芳、罗文、张学友等一线歌手开始合作,写出《无需要太多》、《即兴演出》、《未来之歌》等等佳作;到了1989年,短短三年时间,林夕已经写出246首歌词,无论是天王级别的谭咏麟,还是刚出道、那时还叫王靖雯的王菲,抑或是未来的乐坛常青树李克勤等等,都已经唱过了他的作品。而在这时,林夕任亚洲电视节目部创作主任,开始全职投身香港乐坛。
2 90年代:音乐工厂的光芒四射
90年代初,以四大天王张学友、刘德华、黎明、郭富城为首的娱乐圈扛鼎艺人将整个乐坛引领进入新的时代。那时候,各种颁奖礼都以四大天王为主,一年选出的十首金曲,有八首都被四大天王夺得;林夕也没少得了和他们合作,书写了大量的情歌。但这时候,林夕却想做一些新东西——因为为求巩固阵地,四大天王的歌曲多是一些主流情歌,曲子来自国外;林夕写这样的歌,感觉并不过瘾——毕竟他是以《吸烟的女人》、《别人的歌》、《传说》这种写世间百态的歌曲而开始填词生涯的词人,除了主流情歌,他还有很多其他的想法要和大众倾诉。这时候他撞上了来到香港发展的罗大佑,两人一拍即合,罗大佑邀请林夕到滚石唱片与其合开的音乐工厂唱片公司就任总经理一职,从此开启了林夕填词生涯的新篇章。
在音乐工厂时期的林夕,再也不用为那些主流歌手所要求的苦恋暗恋单恋的情歌订单,去写一首又一首的痴男怨女沉溺爱河不能自拔;有了罗大佑做靠山和音乐工厂厂牌的保证,林夕开始和罗大佑合作推出一款又一款实验作品。音乐工厂签下的主力歌手是罗大佑力捧的女歌手袁凤瑛,和离开达明一派后单飞的男歌手黄耀明。袁凤瑛在音乐工厂时期最重要、也是其最知名的歌曲为电影《天若有情》的同名主题曲,而林夕也为她量身定做了多张大碟;至于黄耀明,林夕和他的“纠葛”,也构成了这二十年来林夕填词之路诸多风风雨雨。
不过在音乐工厂时期,林夕最为代表性的作品并不是袁凤瑛和黄耀明演唱的;相反,却是罗大佑自己的《皇后大道东》。这首歌由罗大佑作曲,他和蒋志光合唱。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蒋志光是谁,但经常看TVB电视剧的观众,只要一看到蒋志光的照片,脑海里就会联系起众多角色——在TVB二十年,演出了上百部电视剧的他,堪称TVB的金牌绿叶,2012年《护花危情》里那位人见人爱的细乔生,算是他的代表角色之一。
蒋志光最开始是以歌手身份进入娱乐圈,在香港乐坛,也曾经留下了《相逢何必曾相识》这首代表之作。而且说起来,他和林夕还有一段渊源:当初Raidas成立,蒋志光本来也有份参与,可是那时候他已经和TVB签署合约,不能与Raidas一起组队,结果出版的唱片里只好将他的名字全部抹去。事隔数年后,没有了合约的阻隔,蒋志光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痛痛快快地唱出林夕写的歌了。
《皇后大道东》是1990年“音乐工厂”开张大吉之后推出的第一张专辑。这是一张合辑,由梅艳芳、黄霑、罗大佑等多位歌手共同演绎,它所阐述的视角对准了香港社会,其独立性以及对当时香港社会的思考,在一片情情爱爱的乐坛里独树一帜;最难能可贵的是,它和那些“喧闹”的独立音乐不一样,创作过无数大热流行曲的林夕和罗大佑,深知如何让听众接纳一首歌,于是这张专辑悦耳度很高,普通大众也非常接受,因此它推出后成为多个流行榜的冠军,在乐坛亦是难得一见的现象。而这张专辑里,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同名主打歌——《皇后大道东》。
《皇后大道东》算得上是反映香港人前“97情结”下的代表作品。何谓“97情结”?这一点就得慢慢来细谈了。
所谓“97情结”,自然和1997年香港回归扯不开关系。也许对于绝大部分身处内地的人而言,回归应该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情,不过香港的市民可能未必都这么去想。在港英政府统治的百年时间里,制度趋于完善,香港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社会和这样的制度,而对于内地的另一种制度,香港人抱着怀疑和观望的态度。
1984年12月19日,《中英联合声明》签订,香港回归提上议程。香港人毕竟也是中国人的一份子,血浓于水,怀揣家国情怀的他们开始逐渐了解内地,为即将到来的回归做准备。电视、电影也开始有涉及两地交流的题材出现,至于香港当时最为风靡的枪战片也没少得了内地人的亮相——1984年的《省港旗兵》,讲述的就是大陆的退伍军人如何偷渡到香港犯下滔天大案的故事。当然,这种电影所表露出的那种对于内地的恐惧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交流则体现在中港旅游、以及香港富商在大陆修建教学楼等等;而我们也通过四大天王、周润发、成龙,开始一步步了解香港。这种情形就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兄弟重新走到一起,慢慢熟悉彼此的习性。
不过这种友好,却随后被打破。1990年迎来了香港移民潮的高峰,不仅中产阶级移民英国、加拿大,就连没什么钱的普通市民都开始计划移民。这时期,Beyond和王菲主演的喜剧片《Beyond日记之莫欺少年穷》,就从侧面反映了移民潮的汹涌。片中黄家驹一家人,宁愿全家出动,起早贪黑,忙得累死累活,甚至到了在电梯里摆摊卖早点的地步,也要挣够钱移民,逃离香港。
在这样的大潮之下,《皇后大道东》以嬉皮的方式,在罗大佑和蒋志光表面充满了不正经的唱腔之下,揭露了整个社会的现状。歌曲在写出了对英国的眷恋(“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也有着对未来的迷茫(“冷暖气候同样影响这都市”)。林夕巧妙地将“路线”二字一语双关,那句“但是路线可能要问问何事”既是将前面那句描述铁路、巴士、的士的命题延续下来,又隐喻了对于香港未来制度的担忧。
内敛的林夕,一般而言情愿在报纸专栏上简单直接地就事论事去抨击时事,畅谈对政治的见解,而很少在歌词里表露看法。所以《皇后大道东》的出现,不仅在当时的香港乐坛显得很难得,对于林夕自己而言,也是一次不多的尝试。这首歌所包含的强烈的前97情结为时代写下了一个留有韵味的注脚。再要延续下去,则要在若干年后给梁汉文的《新闻女郎》、给黄贯中的《只谈风月》以及陈奕迅的《六月飞霜》中才能找到了。
从90年代起林夕已经开始走向巅峰。王菲、张国荣的绝大部分作品都由他一手包办,几乎所有的歌手都开始唱他写的歌,每年他的填词数量都超过一百首,同时林夕还开始向国语乐坛发展,王菲的《红豆》《开到荼靡》《当时的月亮》都是时至今日仍被乐迷津津乐道的经典。
更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他从90年代中叶开始,从音乐工厂辞职之后,与港乐新一批歌手合作。1995年,在新秀歌唱比赛中脱颖而出的冠军陈奕迅、季军杨千嬅开始陆续出唱片,林夕从二者的第一张唱片起就和他们亲密合作,时至今日,已经成为了二人专辑的固定班底。
90年代林夕的辉煌还体现在电视剧的主题曲方面,当时他曾为多部TVB的武侠剧集谱写主题曲,这其中不得不提到《天龙八部》的主题曲《难念的经》。词坛前辈黄霑曾经写过不少武侠影视剧的主题曲,当中尤以《笑傲江湖》的《沧海一声笑》、《黄飞鸿》的《男儿当自强》最为经典。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林夕再写武侠题材,自觉有着不可逾越的高度,尤其是这次的订单居然还是他自己最爱的《天龙八部》。
结果呢?林夕自然是超额完成任务。“笑你我枉花光心计,爱竞逐镜花那美丽;怕幸运会转眼远逝,为贪嗔喜恶怒着迷……”当时已经开始参佛的林夕,将佛理融入了金庸本来也就是以佛理来写的武侠故事里。关于这首歌曲最奇妙的花边新闻,莫过于林夕在飞机的餐桌上一气呵成,引得一旁的爱人啧啧称奇。这时候状态奇佳、火力全开的林夕,在黄伟文尚未发威,老一辈词人又逐渐隐退的情形下,以十年内完成和上百位歌手1188首词作的惊人数量,成为了香港乐坛独一无二的“词神”。
3 〇〇年代:夕阳无限好
2000年,林夕为陈奕迅填出其全城大热之作:《K歌之王》。这首歌的国语、粤语版本在两岸三地赢得了听众的喜爱,顺带助推陈奕迅迈向事业的高峰。对于此刻的林夕而言,写出“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要是怕难过,抱住我手”这样的词句恐怕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但个中的情愫却能完全击中作为听众的你我;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首歌的作曲,是陈辉阳。
八九十年代的乐坛,一个歌手一年可以推出三四张唱片,香港只是一个小小的城市,面临着创作力严重不足的问题,所以很多歌手都选择翻唱欧美、日本等地的歌曲。回归之后,随着金融危机等等因素,唱片行业萎缩,新晋的创作者开始增多,翻唱风也趋于平息。雷颂德、C.Y.KONG、伍乐城等作曲家开始崭露头角,为黎明、王菲、谢霆锋等歌手贡献了众多满载口碑的经典作品,如《如果可以再见你》《开到荼靡》《非走不可》——毫无例外,这些歌曲的作词人也都是林夕。
在这当中,林夕认为合作最有默契、最有火花的,就是陈辉阳。而纵观整个〇〇年代的香港乐坛所创下的辉煌,几乎都离不开林夕、陈辉阳这对“夕阳组合”的身影。
陈辉阳生于澳门,曾在广州学习钢琴,大学毕业于美国波士顿的伯克利音学学院,修读唱片监制,是一位非常正统的音乐人。他小时候对流行音乐并不感兴趣,热爱的是贝多芬这样的古典作曲家,浸淫于古典音乐的他,间接为将来制作流行乐所树立的个人风格打下基础。
早在90年代,林夕和陈辉阳就已经开始了合作,给张国荣的《怨男》,给王菲的《暗涌》都是1996年的作品。不过二人的亲密合作,还是始于陈奕迅的那首《K歌之王》。这首歌的大热促使夕阳组合在2000—2002年制作了大量全城大热的情歌,其中有杨千嬅《少女的祈祷》、陈奕迅《Shall We Talk》、郑秀文《终身美丽》、李克勤《爱不释手》、张学友与梅艳芳合唱的《相爱很难》等。这些歌曲无一例外全部拿下各大排行榜的冠军,各大颁奖礼的作词、作曲、十大金曲等等奖项,陈辉阳更是因此蝉联三届叱咤乐坛的监制大奖,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迹。
陈辉阳擅长将古典旋律结合到流行乐当中,又青睐以钢琴和管弦乐编曲,因此他间接将一贯以电子乐、乐队音乐作为主流的香港流行乐提升到一个真正“雅俗共赏”的地步。陈辉阳曾经出版过三张钢琴作品集(2001年的《钢琴作品集》、2002年的《与音乐谈情》和2003年的《听入非非》),将他的曲作以钢琴进行演绎,其中多首歌曲都堪称教科书级别的钢琴曲范本。其中必须要提及的是《暗涌》的钢琴版,层层叠进的音符营造出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怎一个气势磅礴了得!听得让人欲罢不能,暗涌连连。也难怪林夕回忆起刚听到这首歌时的感觉,单凭一个 Demo就觉得大汗淋漓,瞬间提笔写就歌词。
陈辉阳优美的旋律极大激发了林夕的创作灵感,他这时期将诸多自身的回忆融入到歌词里,例如叙述自己上学时候和心爱的人去旅行的《天下之大》;在和母亲吵架之后深感后悔,于是写出一首讲述人与人之间应该多点沟通的《Shall We Talk》;回忆日本旅行这段对于林夕创作而言最重要的经历的《把悲伤看透时》;在香港经历SARS之后,鼓励港人振作的《明日有明天》。这些夕阳组合的歌曲,时至今日再去聆听,依然令人百听不厌。
可惜遗憾的是,夕阳组合来得快,去得也快。
2003年,处于巅峰状态的夕阳组合,为重回乐坛的陈慧娴制作回归后的大碟。出于陈慧娴在90年代的强劲号召力,以及夕阳组合当时的无敌状态,环球唱片为这张大碟豪爽地开出数百万的制作费,给予了担任唱片监制的陈辉阳绝对的权力,让他自由发挥。
擅长古典音乐的陈辉阳将这张专辑定位为管弦乐、圆舞曲的古典音乐大碟——这之前,同样是管弦乐编曲的陈奕迅《Shall We Dance? Shall We Talk! 》赢得了市场的肯定,无论是乐迷还是乐评人都一致叫好,这也坚定了陈辉阳以更大手法制作陈慧娴大碟的信心。为此,陈辉阳还专程前往匈牙利和管弦乐团合作,录制整张大碟;而林夕也为专辑创作了所有的歌词。他将专辑定名为《情意结》,其中一层含义,就是希望香港人还记得陈慧娴,以及她所代表的90年代香港乐坛的那一丝情意结。林夕和陈辉阳希望凭借这样一张充满了浓浓情怀的大碟,帮助香港人走出低谷。
可是,当这张大碟推向市场时,听众们却不再有两年前追捧陈奕迅《Shall We Dance? Shall We Talk! 》的热情。也许是生不逢时,《情意结》在市场上无人问津,最终专辑销量不足7000张,百万制作费血本无归,直接导致陈慧娴的复出事业被扼杀在摇篮里,情意满满的《情意结》也就此凋零。
这件事极大打击了陈辉阳的创作热情,好不容易从唱片公司那里赢得的支配权也被尽数收回,这导致2004年起陈辉阳的产量开始逐渐下跌;接着,在感情上的失意更加导致陈辉阳意兴阑珊。到2008年,陈辉阳的创作数量从高峰时期的26首跌至2首;再到2011年,全年更是只有一首作品面世,让人扼腕叹息。幸好,2012年,陈辉阳又开始逐渐振作,与两岸三地的歌手如李宇春、吴若希等合作,更与林夕再度联手,给古巨基的2012年粤语大碟制作了同名主打歌《告别我的恋人们》,这首歌再度拿下多个流行榜的冠军,仿若回复夕阳组合的当年勇。
回顾林夕和陈辉阳的合作,即便如今夕阳已渐落山,但他们所创的巅峰,迄今为止依然无人能够攀过。
是以,夕阳无限好!
4 歌词是最大的宽慰剂
在无尽地感叹了林夕和陈辉阳的“珠联璧合”之后,回过头,再来谈林夕。
新千年伊始,林夕患上焦虑症,给陈奕迅写《Shall We Talk》的时候,正是他被焦虑症折磨得最为严重的时期。这首讲述世情的歌曲,林夕花了10天时间去创作、反复修改,成为他创作时间最久的一首歌——至于最短时间,则是四十五分钟(给许美静写《明知故犯》)。
被焦虑症困扰的时间里,林夕四处求医问药,甚至还找风水师看风水,多年老友罗大佑还特地去求了个据说很难找的水晶饰品送给他转运,但那玩意实在太丑,他摆在家里越看越难受,根本于事无补。意识到自己在病急乱投医的林夕,后来逐渐依靠佛法等的帮助走出心理阴影。
但在他心里依然有一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张国荣的去世。
毋庸置疑,林夕倾注了不少的心血在张国荣的歌曲上,最能代表张国荣的歌曲如《我》、《左右手》等几乎都出自林夕笔下。林夕非常欣赏张国荣的为人,他曾经在一次回忆里,谈到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被人追歌的状态,而有一次他答应给张国荣写五首歌,结果拖了很久都没有写完,一天在一家餐厅吃饭时碰到了他,林夕本以为张国荣是来追讨歌词,没想到张国荣对他说,你一定要小心身体,多去锻炼。
这些和张国荣相处时的小事,都被林夕铭记在心。他也知道张国荣和他一样患有心理疾病,但处在焦虑症困扰时期的林夕,写的却又大多是消极阴暗的歌曲。例如2002年给陈奕迅的《明年今日》,讲述一个人离开恋人之后过得生不如死,情愿躺在床上等天花板的吊灯将自己砸成痴呆,那么就可以永远不再悲哀的苦况。而给张国荣的《左右手》,更是有着“习惯都扭曲了,呼吸都张不开口”的憋闷。
所以,哥哥去世后,林夕自责地认为,如果当初没有写那么多一味卖惨的歌曲,而是多一些开心的、积极的歌词,也许哥哥就不会轻言离世。
在这之后,林夕开始转变创作路数。他先是在同样唱《明年今日》的陈奕迅身上,以“世事无常还是未看够,还未看透”的《夕阳无限好》来对哥哥、梅姑的逝去做出深切的怀念;接着,他又用《黑择明》、《观世音》等歌曲来开导世人。于是,本书开头提到的那一幕出现了:真的会有听众因为《黑择明》这样的流行歌,珍惜生命,改变人生。由此,林夕的创作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2003年,古巨基重回香港乐坛,林夕开始为他填词,甚至包办全碟作词。他将许多人生道理放在了古巨基的歌曲当中,例如《我生》讲述人生下来之后面对世情的成长和疑惑;《花洒》讲述人不应该为失去了的东西执迷,懂得放下会更轻松;《爱得太迟》延续《Shall We Talk》的路线,希望大家爱得及时,多将时间放自己的家人和爱人身上;《一刻永恒》寄望大家多留意人生里每一刻的动人美丽……至2010年的《时代》,林夕为都市里工作、生活各个方面充满压力的人们写出了一阙时代之歌,当中“时代令天空塌下来,会更珍惜阳光”成为了年度金句。
此刻的林夕,俨然已经变成一位谆谆开导年轻人的长辈。他利用最容易被大众所接受的流行曲作为“武器”,通过一个又一个歌手,用时髦的流行文化来灌输那些说起来有些老掉牙的道理。林夕曾经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提到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的责任感,而当他真的写出一首歌来使一个人放弃自杀、珍惜生命之时,这种责任感,怎能不让人钦佩?
5 一〇年代:提携后辈,师徒齐心
2009年,林夕获得金针奖。这个意味着终身成就奖的荣誉背后,是他产量逐年下降的事实。
也许林夕真的是需要好好休息了,那么多痴男怨女的苦楚,就让新的词人去继续吧。其实早在十年前,林夕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提携后人,培养接班人。他曾在2000年初收林若宁为徒,并将许多歌手对自己的邀约转介给林若宁;后来又再收林日曦为徒。从2010年开始,林夕将大量订单推给了林若宁,而他选择多和新歌手合作,尤其是国语地区的新歌手。
林若宁,原名庞健章,本职工作是香港商业电台叱咤903频道的总监。他是一位非常低调的作词人,几乎不参加颁奖礼,也很少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网上竟然找不到一张清晰一点的林若宁照片。他觉得自己在电台的正职与填词人的身份有冲突——毕竟有时候歌手的歌曲会拿到自己的电台来播放、来打榜,其中当然少不了自己所写的歌,为了不想被歌手认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才使用笔名填词。而笔名的由来,“林”是遵从林夕希望徒弟和自己同一姓氏的想法,“若”与“宁”是在杂志中随意挑出的字。
林夕和林若宁的合作也已经超过了十年的时间。早在2001年,杨千嬅发售《Miriam》大碟,当中收录了林夕掏心掏肺写出的、让杨千嬅曾经在多个场合哭着唱完的《姊妹》,以及饱含了自身经历的《假如让我说下去》(详见本书杨千嬅章节),黄伟文则在专辑里写出了同样脍炙人口的《野孩子》。而林若宁,在这张专辑也有仿效《K歌之王》的态势而写的《悲歌之王》,作为师徒的见证。
在这之后,林夕和林若宁经常一起为歌手打造专辑,到2006年,许志安制作《In the Name of...》大碟的时候,邀请林夕和林若宁包办全碟作词。这是师徒二人第一次为歌手制作整张大碟,尤其林若宁,自然压力甚大,他甚至还专门写了数千字的文案,来回顾整张大碟的制作过程。在这当中,最珍贵的还数《何慧爱》一曲,由林夕和林若宁共同打造,这在林夕的填词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是见林若宁这位爱徒在师父心目中的地位。
从《In the Name of...》之后,林夕和林若宁的合作愈发纯熟,到了2007年李克勤的《My Cup of Tea》,林若宁担正主打,《花落谁家》获四台联颁音乐大奖歌曲奖,助推林若宁走向高峰。2009年,林夕和林若宁又一次合作,为李克勤的《Threesome》合作填词,更难得的是,林夕、林若宁与李克勤一起出现在封面上,虽然这对于李克勤而言并不是头一回(1997年的《在克勤身边》,他就已经邀请幕后班底一起登上封面);但对于一贯低调的林若宁而言,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
再到同一年,环球推出《人人英雄》的概念唱片,集结环球唱片旗下十多个歌手,而林若宁包办了全碟作词;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林若宁成为了继林夕、黄伟文之后,新世纪香港乐坛又一位拥有“包碟权”的词人,林夕在这十年时间里逐步带出了林若宁;而将来林若宁成绩如何,就留给时间去检验吧。
减产后的林夕,在2010年的词作只有42首,2011年68首,2012年到目前为止则不到30首。虽然产量大减,但贵精不贵多,这几年仍有不少精品面世,例如给陈奕迅的《一丝不挂》、《六月飞霜》;给谢安琪的《你们的幸福》;给杨千嬅的《饮酒思源》、《火鸟》;给林宥嘉的《勉强幸福》等等。在这些歌曲里,林夕仍然用他擅长的讲道理的方式,将种种关于人生的思考带给听众。
回首林夕的数十年创作,就如同他自己在2007年的《林夕字传2》里所写的附注那样——“不入地狱,又怎懂得保护自己的必要与窍门?对爱的执著现已化为自爱兼爱,善感而不多愁。”他用这不多愁却善感的笔触替我们去轻碰着人生的点点滴滴,那些因为林夕的词句而辗转反侧的日子,亦同时印证着香港流行乐的璀璨与辉煌。
林宥嘉曾经在《心有林夕》中唱过,感谢有个林夕,在心中陪我哭。其实,林夕不光陪着我们度过那些充满眼泪与心酸的日子,他还陪着我们一起见证过幸福的摩天轮,徜徉过飘着黄叶的长街,品尝微温的便当,记住那颗掌心里的痣,以及一个又一个充满快乐的时代。这三千多首歌曲里的快乐与哀愁,已经融进了每个听众的生命里。那些让人激动、悸动的情愫,将会永存听者心底。
林夕,感谢一路上有你,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陪着我们度过一生。感谢永远有歌,把心境一一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