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略说动态

除了掌握准确的历史知识外，学习者一定要知道再也没有什么比了解最新的世界史学术动态更为重要的了。北京大学的学生有过这样的经历：如果有谁在几年前曾经选修过某一世界史课程而三年后又再次去旁听同一门课程的话，就会发现，课程的内容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许多新鲜内容，都是以前闻所未闻的。这种现象，在研究性综合大学里非常普遍。这是因为，只要讲课的教师自己在做研究，那么，随着他自己历史研究的深入，他讲的课程的内容也一定会随之改变。试想，当智慧的历史学家们在为史学奉献生命，在研究中度过他们的日日夜夜时，他们的这种努力必将使他们“前进到不能再前进为止”，从而带来新的发现和新的结论！毫无疑问，在他们那里，历史知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整个世界史研究的发展就像是一张非常灵敏的学术网络，任何一点新的发现，都会导致整个学术网络的颤动，直到调整到与最新的发现相适应时为止。换言之，历史学家努力追寻的是那种最前沿的科学知识，而新的观察、新的史料和新的发现，又会鼓励他们去作进一步探索。结论是：谁如果想要在学问研究中获得最前沿的成就，他就应该时刻准备去做一个勤奋的研究者和探索者。一旦他放慢脚步，那么，他所拥有的知识就会陈旧、落伍，导致他最后无法跟上形势；相反，只有那些竭尽所能去聆听、阅读、探讨、沉思和写作的人，才会获得最伟大的学术成就，极大地造福和发展人类社会。

举例来说，“宗教改革与德国政治的近代化”是研究16世纪德国史的一个传统命题。三年前，选修德国宗教改革史这门课的同学会听到老师讲授的三个要点：一、马丁·路德要求人民“服从世俗权威”，在政治思想方面具有保守性；二、这种保守性导致了他的宗教改革运动与德国农民运动之间相分离；三、在此背景下，德国的诸侯乘机扩充了自己的地方势力，封建地方主义抬头，阻碍了德国政治近代化的进程。然而，如果今天你又一次去旁听相同课程，你会听到下面的一段话：“对宗教改革时期新教政治这个命题，当前史家们的学术争论主要是集中以下五个方面：一、既然路德是生活在一个既非封建、也非专制的年代里，那么，他怎么可能是专制集权政治的提倡者？二、根据新发现的史料，诸侯邦国政府的性质是近代的已成定论。由于德国特殊的政治背景，近代国家无法在中央层面上形成，却能够首先在诸侯的邦国中出现；三、关于1525年德国农民战争的政治目标和性质：有学者认为是民众参与政治，即通过议会道路，建立资产阶级性质的共和政府。但是，也有另外一些学者认为：农民搞的是武装革命，他们的政治目标是建立带有早期社会主义性质的百姓共和国；四、必须充分注意宗教改革前后出现的德国教派运动，这直接导致了政府管理教会，由此扫除了诸侯建立近代领地政府的障碍；五、既然近代国家已经在德国诸侯的邦国中出现，那么，德国通向近代政治的道路（德国模式）与英国、法国的过渡方式（人民与新君主结盟，建立拥有充分主权的民族国家）是否具有相通之处？”在听了老师的这番介绍后，旁听的学生一定会瞠目结舌，惊叹于学术研究发展之神速。

这就是学术动态无可替代的有用性。学术动态具有三种特有的功能：用雄辩的史料和审慎的智慧引导人们进入最新的学术前沿阵地；以一种震魂夺魄的力量，引导人们用全新的视野来对某一命题进行重新思考；用最新的发现来激发人们的灵感，使他们在国际前沿学术的平台上，去进一步激发科学研究的兴趣。作为一个称职教师，我想，最重要的，就是指导学生去看最应该看的书，并且在读书方法方面给学生以指导。当然，教学相长，毫不松懈、永远勤奋的研究者，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历史教师。毫无疑问，也只有这样的学者，才有足够能力去对前沿学术动态进行评价，从而成为激发学生好奇心、增强他们科研能力的领路人。

既然掌握学术动态如此重要，那么，作为学生，我们应该从何处去获得相关信息呢？途径之一就是大量阅读专著和发表在《世界历史》、《历史研究》等专业刊物上的学术论文。对于这种阅读我一向极为看重，因为它能够帮助你精于思考，避免弊端，养成探讨世界历史必需的想象力和判断能力。专著和论文中有着我们每天都渴望着的最新学术成果，经常阅读，能够帮助你辨别何谓优秀的论著，何谓一般性的论著，何谓草率之作。这是因为，学习世界史绝非只是单纯地去记忆历史知识，还有比记忆力更为重要的识别能力和洞察能力，而这只能通过长期的阅读和思考来培养。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在世界史研究的神圣殿堂中轻车熟驾，最后脱颖而出，成为具有非凡能力的伟大学者。这么说吧，当学生满足于记忆历史知识的时候，世界史还不是你自己的学问；然而，主动探索世界史，尽快掌握学术动态和大量阅读中外学术论著，就会让你在判断能力和论证能力上得到训练，最终帮助你形成你自己的对于历史的看法，亦即：你掌握了由你自己所理解、所解释的世界史。真正在历史研究方面成就卓越之人，总是不满足重复别人观点的，因为他们学习世界史的目的，并不在于人云亦云，而是自己要去开辟通向真理之路。为了这个目的，就既要在智慧和认识上不输于前人，又要在科学发现和创造力上超越前人。

其次，我还觉得，开设专门介绍史学动态的课程对学生是有所裨益的，因为重要的学术观点解释事物都是有其原因的，这或者是出于对史料的重新发掘，或者是出于对事物观察的特殊角度：因为即使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也会导致众多解释的产生。例如：在罗马帝国崩溃原因的分析上，就有吉本（Edward Gibbon）的罗马帝国兴衰说（1776—1788）；皮朗（Henri Pirenne,1862—1935）的阿拉伯帝国兴起说；以及其他多种的说法。如果教师能够围绕着一个命题对各种解释加以讲解，分别阐明这些学说的成因、背景、特点、优缺点，并且引导学生去积极思考、提出新的看法，那么，对于培养学生的判断能力（史识）是非常有帮助的。例如：历史学家皮朗所说的阿拉伯帝国的兴起导致古代社会真正结束的观点就是需要解释和分析的：首先，要解释皮朗的观点，如皮朗否认西罗马帝国崩溃就意味着古代文化的结束，因为在他看来，在法兰克王国墨洛温王朝时期（大致为公元5—8世纪）许多古代的传统仍然保持着，谈不上是古代社会的瓦解。皮朗还认为在加洛林王朝时期（大致为8—9世纪）由于阿拉伯人控制了地中海的远程贸易，欧洲的社会面貌发生巨大变化，导致了西欧古代社会向中世纪社会转化。其次，要对皮朗观点的一些要点进行分析，何谓皮朗区分古代和中世纪社会的标志、何谓皮朗对阿拉伯人兴起影响的估算、何谓墨洛温王朝和加洛林王朝的关系（继承还是断裂），以及应当如何估计400—1000年间欧洲商业和贸易的真实状况等。第三，还要向学生指明皮朗主要是一位经济社会学家，他的分析主要是从分析经济的变化和阿拉伯人控制远程贸易出发的，在分析社会转型时，除罗马因素、蛮族因素和基督教因素外他还加上了阿拉伯人的因素，他认为墨洛温时期古代社会尚未瓦解的看法，都是颇具新意的。第四，要指出皮朗观点的问题：例如5—9世纪欧洲商业和城市衰落的主要原因是否出于阿拉伯人对地中海远程贸易的控制？是外因决定还是内因在起着主要作用（如罗马帝国崩溃后生产力低下、人们的购买欲望和购买能力下降，战争和社会动荡导致商业贸易的凋零等）？最后，还要比较皮朗的观点与其他历史学家的观点，指出皮朗的观点与吉本的观点大相径庭，却与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封建社会》中的一些观点有相通之处，从而引导学生去认识经济社会学家分析历史的一些特点。如果能够进行这样的讲解，那么，对于学生掌握史学动态，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为了帮助同学掌握学术动态，大学的历史系有必要设置像《世界中世纪史导论》那样的课程（当然，还有专门介绍学术动态的其他课程）。围绕着像罗马帝国崩溃的原因、皮朗的命题、封建主义定义（经济学派、社会学派、政治学派）、城市的兴起、12世纪文艺复兴、文艺复兴时期的政治学（布根哈特、汉斯·巴伦、鲍斯曼）、德国宗教改革和德国向近代发展的模式、英国革命的起因等专题，向同学们介绍最新的研究动态。在我们看来，把某一领域或某一专题的基本问题搞清楚，充分了解各门各派的解释体系及其优缺点，正是世界史专业学生进行科研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