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过年
小孩子没有一个不喜欢过年的,我也不能免俗。
那时,不管生活有多么艰苦,母亲总能想方设法,在过年时让我和妹妹穿上新衣服。不过,亲戚朋友给的压岁钱,一角,二角,全部都要交出来,不允许自己私藏。
进了腊月的门,我早早地就开始数着小手指头,盼望着过年。从我开始记事起,年三十晚上,一顿白菜肉馅的饺子,那是少不了的美食。后来,生活越来越好,父亲会在晚上将煮完饺子的锅重新刷干净,用它来炒花生。
母亲把家里唯一的火油灯放在墙壁上的灯窝里,两边都能看到一点光。过年前,我最讨厌的是洗澡。你无法想像,在寒冷的冬天,用热水洗过澡后,会冷成什么样子。
小时候洗澡,可不是现在用淋浴头冲洗。洗完澡,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
父亲会在锅内烧开水,让水的蒸汽在屋内弥漫开,提高一点温度。母亲将家里两把高腿凳子搬来一把,放在正屋炕前。她先轮流给我们兄妹俩洗头,再用手巾沾二遍的水,擦洗身体和手脚。洗完澡,身体冰凉,母亲就让我们钻进被窝。
有件事,我想起来,说一下。因为家里穷,缺衣少食,不讲卫生,很多人生虱子,这东西我身上也生过。有句俗语说,虱子多了不咬人,真没有错。
母亲帮我们抓过,总是除不了根。后来,大姨到我们家,用敌敌畏彻底清除。我上学之前的头,都是小叔帮我用剃刀理的,至今难忘。
到了大年初一,母亲很早就起来包水饺。我和石豆豆醒来后,新衣服已经放在被窝里暖着。此时,我们争先恐后问好,母亲就把几角钱分给两人压岁。
穿好衣服,热气腾腾的水饺已经端到火炕上。和平日不同,水饺里除了有肉,还有大枣和一分钱的硬币。如果谁先吃到大枣,就象征着在新的一年内都会有福。如果吃到硬币,当然就是能挣钱。
吃过饭,我和妹妹先到奶奶家问好。然后,到大爷和叔叔家去。每一次出来,除了压岁钱,兜里还会被塞满糖。拜过年,我就在大街上和小伙伴们放鞭炮,石豆豆则找她们的小姐妹玩。到了初二,大姑和小姑一家就会到奶奶家。我随父母一起,到奶奶家吃饭。
大人们相互给对方的孩子压岁钱,你来我往,图个热闹。
每年初三,我和妹妹都要随父母到姥姥家拜年。姥姥家住在‘北郊村’,那是土改时,村里分给她的房屋。院落很大,有五间大瓦房。门楼东边,用篱笆围着一片地。每年到了夏季,地里边就种上黄瓜,西红柿、韭菜等一些蔬菜。门楼正中,通向正屋大门的小路上,铺着一层碎石。进了正屋门,就是厨房,东西各有一个灶台。灶台边上,左手方向是一台风箱,用来给灶台手动吹风。右边,则是堆放柴草的地方。碗架放在西北方向,东北方向是一个大水缸。
姥姥家的房子是正房五间,比我们家多一间。它以中间做饭的堂屋为界,东西各两间。西边第一间,挂着很多年画。有嫦娥奔月,也有吴刚砍桂树之类。小叔家西屋也有一张年画,是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我们家挂过一张年画,是一个大胖小子骑鲤鱼。
姥姥因为我不爱说话,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笸箩箱’。它是用竹编的炕席做的,外边用浆糊贴满报纸。
上午,父亲和我的几个舅舅,大姨在火炕上玩扑克。他们玩调主,讲究牌的花色。母亲和小姨则在厨房忙碌着做饭。
对,你没有看错。大姨就是在炕上玩牌,不做饭。
大姨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嘿……(此处省略数字。)我就是没看好你……”
父亲笑嘻嘻的,也不生气。
。。。。。。
我在厨房玩耍,累了就到火炕上看父亲打扑克。下午,吃过饭,随着大舅家的哥哥到街头放鞭炮。玩耍一天,感觉身体特别累,几乎是刚躺下来就睡着。乡下睡觉是通铺的大火炕,夜里睡在上面很暖和。早上,还没有睡醒,耳边广播已经播放音乐‘东方红’。翻个懒腰,继续睡觉。耳边隐约听到姥姥和母亲在说几年前家里盖新房的事情。什么砖呀瓦的,听不明白。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每年,我们都会在姥姥家住到初五傍晚。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姥姥和舅舅,姨夫送我们一家出门,互道保重。父亲一只手赶着自行车,另一只手将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前的横梁上,让我双手紧紧把着车把手。回过头来,帮助抱着石豆豆的母亲在后边车座上坐好。父亲的个子很高,他用双脚在地上轻轻地蹬几下,自行车就慢慢地滑动起来。然后,收起双脚,一上一下,蹬着脚踏。
出了村子,是一条很长的南北小路。道路两边,是两排高大的榆树。因为路上有雪,父亲骑的很慢。他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问我冷不冷。我摇头,眼睛看着前方很长的路,想着过年这几天经历的人和事情。心里,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伤感。
这时,夜空中正有一弯明月,随着在乡间树林中的小路上前行,也照耀着回家。
过了初五,很快就来到正月十五。这一天,窗外,下着小雪。街道上零星的鞭炮声,仿佛暗示着年已经快要过去。我无心上街去玩,早早地守候在炕边。
每年正月十五这一天上午,母亲会在家里忙碌着给一家人捏属相。那时,正是七十年代末期,农村的生活还很艰苦。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白面饽饽。
我搬来和面用的面板,放到炕上。母亲并不上炕,而是站在炕前的地上,一边慢慢地和面,一边还要算计好做几个属。算好后,将和好的面分成大小相同的几个面团,就开始捏属相。偶尔,她会想起来少了什么,我和妹妹就争先恐后跑着去找。例如,剪刀、顶针还有做属相眼睛的‘眉豆’、黄豆等等。
村里有人喜欢种眉豆,冬天总会有遗漏下的。剥开皮,一道白边,很像眼睛。
父亲属狗,母亲先将面团按比例,分出属相的身体和头两部分。在处理身体部分时,她会顺便将属相的尾巴做出来,并且在身体的背部捏出一个小圆盘。这个小圆盘,是故意留出来,晚上好在里边插蜡烛。紧接着,把事先准备好的‘眉豆’装进属相的头部做眼睛,又用火柴棍前边的小圆头在两只眼睛的中下方,轻轻地扎上两个小孔做鼻子。最后,用剪刀剪出了嘴的形状,把一枚大红枣切成长条,放到嘴里边做狗的舌头。在捏属相的时候,还会让我和妹妹猜测她在捏什么。如果谁能猜对了,就将剩下的红枣作为奖励。当然,猜错了,只能用切去大片枣肉的枣核儿,解解馋。
为了能吃到红枣,我十分留意母亲在捏属相时的每一个动作过程。当我发现母亲拿起一分钱的硬币,在属相的头部点上一个王字时,就知道这是在做母亲的属相老虎。母亲用剪刀在属相的嘴角边剪三瓣嘴,就知道她在做妹妹属的兔子。至于自己的属相牛,特征就更明显了,除了牛角还有脖子上的缰绳。
母亲做完一家人的属相,一般还会做其它的属相。比如说猴子,她称其‘看家佬’,是留着看守场院的。捏一条鱼,好像是意味着年年有余。还要做‘金蟾’,做‘驮钱龙’等等。捏好的属相,先用包袱盖着放在热炕上等一会。随后,放到锅里,让父亲拉风箱,烧火蒸。一会儿,那诱人的香味儿,就从锅底钻了出来。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催促着父亲,从里屋搬出属相,看着他用针将蜡烛一个个插在属相正中,然后划火柴一一点燃。我和妹妹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着各自的属相,将点燃的蜡烛慢慢地靠近身体五官,说些吉祥话。紧接着又把炕前屋后,各个角落都照过一遍,就出门了。
刚下过雪,屋外风很大。许多人家高挂在平房上的灯笼,都在风中左右摇摆。偶尔,从远处还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鞭炮声。新年的气息,似乎在这一天夜里又重新被村里的孩子们点燃。
我和妹妹分别用右手端着属相,左手小心地罩在蜡烛上面,防止被风吹灭。妹妹去邻居家找她的朋友,他去后街找自己的伙伴。
每年正月十五的这天晚上,村里前后街六七个同龄大小的孩子,都要一家家集合,然后一起去大院。每到一家,对方的父母都会依次比较一番谁家做属相用的面白,谁家做的属相逼真。人集齐后,兴高采烈,一双双小手,捧着各自的属相,迅速向大院出发。
此时,街头巷尾,到处都点亮着微弱的蜡光。有人在黑暗中偷偷吹别人属相上的蜡烛,也有人悄悄点燃鞭炮丢在别人脚下搞恶作剧,引来一连串叫骂。这些闪烁的烛光,在黑暗的夜晚如同条条小溪流,同时向着一个目标前进,最终汇成欢乐的海洋。
到了大院,我和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儿在大院正中点燃一堆玉米秆,围着火堆取暖,狂歌乱跳。不分彼此,同时分享只属于今晚的那一份欢乐。
童年的正月十五,虽然贫困饥寒。但是,在我的记忆深处,欢乐似乎更多于痛苦。多年以后,曾经多次梦到在一个冬天黑暗的夜晚,一道微弱的烛光,照耀着一个孤单的身影,沿着一条寂静的小巷,向着前方越走越远。黑暗中,他知道前进的方向,也知道在寻找什么?只是在梦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目标。
也许,那里就是再也走不回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