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上的彷徨
对于中国新艺术运动存在着的种种问题,在我到法国之前后和沈西苓、冼星海、王以仁等,有过一段时间争论和商讨。十余年的时间很快地过去了,我们各自走过的道路很不相同。当沈西苓从日本回来之后,放弃了绘画,在上海编导电影《十字街头》,冼星海回国后创作了《黄河大合唱》的时候,王以仁却以突然失踪告终……而我十余年来,经过刻苦学习,还踯躅在巴黎蒙巴拿斯街头,正如徐悲鸿先生在五年后为我重庆个人画展序文中所指出的:“在留学国目睹艺事之兴替。”欧洲艺术由于资本家和画商的直接操纵,已使巴黎画坛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中,从立方主义,经过超现实主义到完全胡闹的“涂鸦主义”,他们否定了造型规律,使艺术成为可以用符号代替的唯心主义抽像的东西。
我一方面厌恶文学艺术上想入非非形式主义的没落与颓废的现象,另一方面对于学院派一些陈陈相因趑趄不前的绘画理论与实践也感到失望。我的老师劳郎斯对我的教导使我在创作实践中得到一点进步,但所谓“新现实主义”不过是老现实主义的较为简练的改良而已!巴黎这个笼罩着美的神秘的面纱的大都市,曾经是、现在还是我历尽艰险争取踏入的人类文明的中心,世界艺术的高峰,为什么如今在意识形态上贫乏到这种地步!
在近代法国绘画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些不满欧洲死气沉沉现实的画家,他们为了追求真理,要求离开自己繁华的巴黎,去非洲、拉丁美洲、印度、东南亚另一个世界吸取养料,从事创作。其中最突出的是象征派的先驱者高更离开巴黎蒙玛得到答伊底去从事创作的事迹。高更因为不满于绘画上形形色色的见解,在一八八一年的一天晚上,将所有的亲戚朋友邀集在巴黎一家咖啡店中,发表了一篇向巴黎人告别的戏剧性的演说之后,次日就束装去答伊底,在那里安家落户终身从事艺术的探索。今天设身处地,从我自己这几年来在巴黎的亲身感受,以及对于艺术创作上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得不到解决的苦闷,几乎使我转向完全同情的看法,甚至于我也设想着,有一天,很快地有一天,我也要向巴黎告别。
但是另一方面,确实也有留恋不舍的矛盾心理。回忆我近十年来在法国学习体会的经验,对于法国政府组织、保护、陈列得那么井井有条内容丰富的现代博物馆、美术馆,必须要进行一番认真的巡礼,细致地参观、欣赏,学习那些我一直熟悉和喜爱的中世纪文艺复兴及以后十八、十九世纪前后一直到近代的艺术杰作,尤其是包罗万象的卢佛宫,那里珍藏着希腊的《胜利之神》,意大利文艺复兴盛世的《蒙娜丽莎》,法兰西大画家大卫的《拿破仑加冕》和十九世纪恩格尔的《土耳其浴室》,德拉克洛瓦的《西岛的大屠杀》,马奈的《林中之野餐》和以黑人做背景的《裸卧女》,莫奈的《睡莲》,德加的《舞女》,米勒的《晚祷》等已经成为世界名画的杰作;这些都是人世间不朽的创造,深深刻印在我的心目中,给我以永远难忘的印象。
但是,我最喜爱的还是法国浪漫派巨子德拉克洛瓦,喜欢他那描写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战争时期,殖民主义者对无辜的非洲人残杀的暴行的作品。这是一幅曾经无数次当我去卢佛宫巡礼参观时使我感情激动的伟大的杰作,它在我心灵深处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这幅杰出作品中,画家是如此成功地刻画了一个怀中还抱着乳奶小孩的中年妇女,在她那被殖民主义者一个骑马的强盗用马刀砍伤得半死的胸前,婴孩正在吮着母乳。画家将这惨不忍睹的瞬间,用惊人的技巧表现了出来。回忆我在一九三一年因为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我国,作为当时正在异乡的留学生,即兴作了一个坐在中国式的家园中吹奏横笛的《怀乡曲》油画,对比之下,实在太不够了。
我提到这一段,主要说明了法国艺术对我创作上的鼓舞与促进。的确最后一次在这座庄严伟大的卢佛古代艺术历史博物馆的几天参观巡礼,对我的教育是很大的。我对希腊、罗马、埃及、印度、波斯古代的文物和艺术名作都作了比较,它们各自具备着强烈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每一件艺术作品无论从主题内容或艺术表现手法,都显示了鲜明独特的艺术才华和各自的特点。希腊艺术的优美,罗马艺术的朴实,埃及艺术的庄严,波斯艺术的金碧辉煌……给我以世界美术系统的、感性的认识,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