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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沿着一条很不正常的道路发展的。
正像毛泽东同志所说,“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促进了这种发展”。
外国资本主义侵入之后,胁迫清政府订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攫取了种种便于他们进行掠夺的特权。他们不仅在中国倾销商品,搜括原料,而且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经营起近代工业、航运和公用事业。这批企业是中国境内最早的近代化企业。
接着,从60年代起,清政府官僚集团创办军火工业,这是中国人采用机器经营工业的开始。然而,就其生产关系的性质说,这批企业,不过是两千多年来封建官府工业的直接继承者,具有十足的封建性。
以上两类企业,一为外国资本,一为非资本主义企业。因此,它们的资金来源,都不属于中国民族资本原始积累考察的范围。
继军事工业之后,从19世纪70年代起,清政府及其官僚集团,由官办军火工业转而采取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的形式,经营起采矿、炼铁和纺织等民用工业和轮船、电报等近代交通运输企业。诚然,这类企业仍带有不同程度的封建色彩,但从它们的主要经营目的和剥削性质——为市场生产商品并赚取利润,榨取雇佣劳动者的剩余价值——来看,却已基本上具备资本主义性质。因此,这类企业创办时的垫支资本的一部分,当属资本原始积累考察的对象。但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创办、90年代以后才取得较大发展的、最早的一批民族资本主义工矿企业,才是原始积累问题的主要考察对象。
轮船招商局是招有商股的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企业的先声,适可作为这类企业的典型。
该局是李鸿章于1872年奏请创办的。招集股本的结果,得到商股银73万两,又由沪津两海关拨官款190多万两,作为股本,官督商办。
必须指出,推动和支持洋务派官僚李鸿章奏办轮船招商局的幕后势力,乃是聚集在他周围的一批拥有巨资,并对新式企业跃跃欲试的买办。
这可以从李鸿章的《试办招商轮船折》前后时期致朋僚的函稿中得到证实。此折奏于同治十一年十一月,而前此十个月,李鸿章在其致曾国藩的磋商创办轮船局的函稿中说:“租赁轮船一节,自是经久推广至计,津关委员林土志与广帮众商雇搭洋船者,议呈九条,照钞呈览。据称合凑本银三十万,公举总商承揽,由官稽查,或请拨公款若干,照股均摊生息。已缄致上海广建各帮妥议。仲复履任后,就巨商反复筹计,或有定局,鸿章并嘱子敬随时函商仲复,无论何项委员经手,必须各关道就近商办。”
同治十二年一月,李鸿章再一次提到“添招闽粤巨商入股”
。
虽然李鸿章并没有明确指出这帮“闽粤巨商”都是买办,但这帮旅沪的闽粤巨商至少可以说多半是买办,这是可以由许多事实来证明的。当时人王韬说来沪“粤人……大半在西人处经纪通商事务”。再从招商局本身看,从1872年起,长期直接经理这家企业的不是别人,正是经历了多年买办活动的大买办唐廷枢(即唐景星)、徐润(即徐雨之)和郑观应。总办唐廷枢于1863年即为英商怡和洋行的买办,会办徐润自1852年即已进入英商宝顺洋行,郑观应则长期经理宝顺、太古、公正等洋行的生意。而局中股本亦系这些人员经手招集。
实际上,他们既是创办人,亦是股权握有者。轮船招商局设立前夕,唐廷枢即已“在港集股银十万元,租两船往来港沪”
。正在此基础上,并通过盛宣怀的保荐,北洋大臣始委派唐廷枢总办轮船招商局。徐润亦首先附股(轮船招商局),前后计之共有4800股,合计银48万两。此外,徐润设法招徕各亲友入股,亦不下五六十万两。
郑观应亦为股东
,而唐廷枢、徐润以及后进入招商局的郑观应等人,恰恰正是在鸦片战争以后最早出现的一批广东籍买办。
轮船招商局的筹资历史表明,其名义上由官僚奏请创办,其实际筹划者和出资人,主要是来自买办。招商局恰恰是中国第一个招有商股的近代企业,这就表明,当中国开始创办近代企业时,首先投资的是买办。
关于中国民族工业的资本来源,我们选择以上海为主的若干地区(包括无锡、南通),自19世纪90年代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所创办的一批较大规模的工业为典型,对其主要创办人出身及其资本关系加以考察。
我们之所以选择这段历史时期,主要考虑到考察资本的原始积累,应以早期的垫支资本为研究对象,若将时间过于向后推移,势必会同资本主义积累(其来源是剩余价值)相混淆,至少是使这种混淆的可能性更加增大。同时,中国民族资本所创办的工矿企业,虽然自1873年起便已陆续设立,但70年代创办的毕竟为数甚少(仅20个左右), 80年代虽略有增加,又绝大部分是小型企业。一些规模较大的企业,则几乎完全是1890年以后创办的。自1890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实为中国民族资本的最初发展阶段。因此,我们认为选择这样一段历史时期作为考察范围,才是恰当的,有意义的。
再从地区上看,上海、南通、无锡,虽然只是区区三个地方,但它们在中国民族资本发展史上却占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仅以中国民族工业中进展最速、规模最大的部门——棉纺织业为例,1890~1913年的24年里,上海、南通、无锡这一小区域内的纱锭竟占全国纱锭数的44.8%以上。
自然,一般说来,创办人出身并不能完全说明原始资本的来源的性质。但中国却有一个特殊的情况,即华资各厂大多数都是独资或合伙经营的,有的虽名为公司,实则未尝公开大量招股,所以主要创办人多半就是主要投资人。因此对于主要创办人出身的考察,大体上可以反映原始资本各种来源的构成。
为了便于分析研究起见,下面按各行业,分别列表加以说明。
表1 棉纺织业各厂创办人的出身与资本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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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90年中国最早的一家大机器棉纺织厂——上海机器织布局创办始,至1910年止,上海、南通、无锡三地,民族资本创办的较大型的棉纺织厂共14家,其中一半是买办创办的或有买办参加投资。已知的93个投资人中,有10个是买办。14家工厂中,资本最雄厚、纱锭最多的,除官僚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以外,其余几家都是买办创办的,如公益钞厂、同昌纱厂、振华纱厂、九成纱厂等。
表2 面粉工业各厂创办人的出身与资本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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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计材料表明,面粉业各厂投资人中,已知其出身者11人,买办7人,官僚2人,钱庄主银号股东9人,三个地区的12家面粉厂中,买办和买办商人创办或参加投资的达7家之多。
又据1910年所作调查,当时沪地面粉业中,增裕、阜丰、华兴三家规模最大。其中增裕为外资,华资两家大厂中,一为官僚孙多森(即尚书孙家鼐之子)创办的阜丰,一为买办祝大椿创设的华兴。就其创办资本说,华兴则超过阜丰,占第一位。
此外,关于立大、申大、大有三厂的资本家顾馨一的出身,我们认为不能笼统地当做一般粮店老板处理。对于这类人物必须具体分析。顾馨一的公开身份虽为粮店老板,但“当时他与日本人方面有了联络,独自经营杂粮”以致“获利颇多”。此外,他还和买办王一亭、虞洽卿等常常往来,并与王一亭等多次合伙经营。由此可见,顾馨一的资本积累,很可能并非一般商业积累,而应属于买办类型的。
表3 榨油工业创办人的出身与资本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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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棉子榨油业之首创者大德榨油厂,是官僚盛宣怀指派买办朱志尧经手创办的。朱志尧,浙江奉化人,继承他父亲的职业,充当东方汇理银行的买办。大德由他经理,他是否亦是股东,现在尚无材料可资证明。然而根据当时工商界的一般情况推测,朱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资方代理人,投有资本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大德而外,其余三家油厂均为买办所创设。不难看出,在榨油业的原始资本中,从买办财富转化而来的占着绝对优势的地位,棉纺织工业和面粉工业,更为分明。
这一时期,上海建有十多家机器厂。不过,除表4所列两家以外,其余十来家规模很小,资本额多数都在一万元以下,有的甚至还是手工工场。旧中国机械工业的微弱和狭小,从它的诞生时期就表现出来。
表4 金属加工工业创办人的出身与资本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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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志尧的出身,上面已屡次提到,不再重述。关于大隆机器厂的创办人——严裕棠的出身,则尚待考证,有说是铁匠,但据《大隆机器厂的发生发展与改造》一书
作者的调查,严的父亲曾任洋行包工头和买办。严裕棠本人也一度在洋行当差。显然,严的家庭成分及本人出身皆属买办阶级,可无置疑。因而大隆的垫支资本显然也是和买办资本分不开的。将严裕棠的出身说成是铁匠,我们认为是不恰当的。
此外,如火柴业也是后来中国民族资本投放较多的一个部门。上海最早的一家大火柴厂——燮昌火柴厂,资本额20万元,创办于1890年。其资本主乃是被当时人称作火柴业鼻祖的叶澄衷。关于叶的出身,有说是学徒,有说是商人
。其实,叶澄衷由一个油房学徒一跃而成为上海的亿万富翁的事例,正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买办商人暴发史的典型刻画。
上海民族资本投资的几个主要行业中,关于缫丝业,我们知道的更少,似乎也比较特殊。这一时期,缫丝业主要集中在广东顺德一地,上海尚属比较发达。根据材料,辛亥革命前,上海一地创办的较大规模的机器缫丝厂近30家,然而其中一半工厂的创办年代不明,绝大多数工厂的创办人及其出身也尚未查清。已知创办人出身的仅四家,其中商人一人(即1881年黄佐卿创办公和永缫丝厂);官僚一人(即1900年薛南溟创办永泰裕缫丝厂);买办二人(即1893年瑞记洋行买办吴少卿创办瑞纶丝厂,1904年怡和买办祝大椿创办源昌缫丝厂)。
综上所列,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上海、南通、无锡三个地区的棉纺织、面粉,榨油、金属加工、火柴以及缫丝等六个主要行业中,民族资本创办的较大规模的企业约38家,已初步查明其出身的创办人或投资人共42人。据粗略分类,其中买办和买办商人26人,官僚10人,钱庄主和一般商人6人。很明白,买办占首要地位,官僚占次要地位,旧式钱庄主和商人亦有少部分,唯独地主,则一个也没有。当然,这不是说中国原始资本来源中,就绝对没有包括地租的转化。但必须承认,上海最早创办的这一批较大规模的企业中,确实很少属地主投资的,更谈不上——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占首要地位。
持有“地租转化占首要地位”这一论点的人,其根据也是很难令人置信的。他们举聂缉槻家族为例,说聂缉槻、聂云台父子购买华兴纺织新局股票,租办华兴,以致最后收买复泰的资金,都是种福垸的地租剥削的转化。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自1890年起,聂缉槻连任上海道台五年,1894年交卸沪道时,发现“亏空”90万两。这笔钱到哪里去了?这些大官僚当然讳言这是他们贪污中饱所致,然而事实真相却是昭然若揭:一面是所谓的“亏空”,另一面则是聂家私人财产的膨胀。请看下面几笔账:(1)1891年购买华兴股票,1904年组织复泰公司租办华兴,1905年收买复泰,独资经营,易名恒丰纱厂;(2)聂交卸沪道时,其妻曾纪芬存折上有8000余两存款;(3)聂任沪道后,每月给他的母亲张氏月费300两,张氏回湘后陆续另汇三四万两作造屋之费;(4)自1905年起,又在洞庭湖滨,领垦湖田50000亩,建立起中国式的封建大庄园——种福垸。不仅如此,甚至后来恒丰纱厂的利润也源源汇回湖南购买土地。
由此可见,与其说聂家财富积累的变换情况是地租向产业资本转化的典型,毋宁说它是官僚资本、工业利润倒回农村进行土地投资放弃工业的实例。
不仅聂家这样,其他地主、官僚走同样道路者,举不胜举。
为什么是这样呢?我们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中国的封建剥削特别残酷。封建剥削特别残酷,而土地的购买又极其自由。所以,官僚由做官贪污所得,商人高利贷由压榨盘剥所得,往往流回农村,作为兼并土地的手段。至于地主,就更不愿意将他们的地租收入投入他们一向所不熟悉、所不习惯的工业。在他们看来,经营工业是多么麻烦,还要蒙受财产不翼而飞的风险,买进土地,坐食地租,则是安逸的事情,何况地租又是超过收获量的70%以上的优厚收入。
由此可见,早期资本主义企业的原始垫支资本中来自地主阶级者之所以这样少,是与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的社会经济条件相吻合的,并不是什么反常的现象。这种现象说明,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对地主经济来说,剧烈的土地兼并和土地集中乃是支配它的法则。这也正是毛泽东同志指出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基础是破坏了;但是,封建剥削制度的根基——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不但依旧保持着,而且同买办资本和高利贷资本的剥削结合在一起,在中国的社会经济生活中,占着显然的优势。”
至于中国民族资本工业的创办人中,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买办,看一看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经济的状况,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