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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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镜花水月

拉蒂去磨坊之后的那个周日早上,来思力到了我们家,衣冠楚楚,做出一番了不得的派头。我把他带进黑乎乎的客厅之后就没再管他。以往他总是会自己跑到楼梯口那儿坐着叫拉蒂下来,可今天却没听他吱声。我把他到来的消息通报给妹妹,她当时正在别胸针。

“咱们的大男孩怎么样啊?”她问道。

“这我可没问过。”

她笑了笑,只是一个人瞎晃荡,直到差不多要去教堂了才姗姗下楼,而且也是一派气态雍容,给他鞠的躬那叫一个标准。他吃了一惊,一时无语。她穿过房间,走到天竺葵盛开的窗前,衣裙沙沙作响。“看来我只能给自己佩花了。”她说道。

一般都是来思力带花给她的,如今他没有循例,她有些恼他。他向来不喜欢天竺葵的气味和白垩般的颜色。于是她冲他微笑着把花儿别在胸前,嘴里说道:

“真好看,你说呢?”

他嘴里嘟哝着说确实如此。母亲也下了楼,亲切地跟他打了招呼,问他是否陪她们去教堂。

“要是您允许的话。”他说道。

“你今天可真是多礼。”母亲笑道。

“哪有!我一直都这样!”他说道。

“我可不喜欢小伙子虚客套。”母亲说道,“咱们快走吧,要晚啦。”那一整天拉蒂都戴着天竺葵,直到晚上才摘下来。她带了爱丽丝·高尔回家喝下午茶,还嘱咐我待她的公牛(注:原文为法语“我的公牛”。“)”干完农活儿以后把他也弄过来。

白天一直闷热不堪,溪水也变小了。我俩一起跨过小溪时业已日薄西山,夜的芬芳逐渐苏醒,却躲开众人的视线,在静谧的空气中徘徊。偶尔还有斜阳的一缕金色光芒渗过林子密实的冠盖,紧紧抓在一簇簇橘色的花楸果上。树木悄无声息,仿佛已群栖而眠。只有几株粉红的兰花黯然守在小路旁,悲戚地目视着对面成排的筋骨草。后者仅存的紫红花朵正在青铜色的枝干顶部绽放,望眼欲穿地期待着阳光的再次到来。

林地在白日的喧嚣后首度陷入沉寂,我们不愿打扰,只是默默地向前漫步。到了离家不远处,树丛中忽然传来一声低语。那儿正是我们叫作情人椅的地方,原来长了棵大树,后来倒了下来,树干上布满了青苔和其他小花小草。有一截树枝弯凹了进去,恰好可以给两个人当座位。

“这么美的黄昏不去欣赏,却要吵吵嚷嚷的,这样的情人可真是让人搞不懂。”我感慨了一句,和乔治继续前行。可到了那棵倒了的树前,却发现那儿根本没什么情人,只有个老头在睡觉,还说着梦话。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斑白的头发。旁边有一大片野生的天竺葵,小小的花朵柔美地点缀着已经死去的枝条。他的脑袋就倚在花上。他衣服质料上乘,却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脸色苍白憔悴,应该是没有节制和生病所致。他就这么睡着,灰白的胡子时不时晃两下,松弛丑陋的嘴里吧唧着一些难以辨明的话,显然是脑海中正在重演以前的经历,睡眠中还有所挣扎,脸部抽动不已。有时候他还会呻吟一声,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然而接下来却又跟什么女人在梦里交谈起来,那样子痛苦不堪,脸老是在抽搐,呻吟也没个完。

他说梦话的时候嘴唇咧开,露出胡子后面的大黄牙,看上去像是在做鬼脸似的,声音总是噎在嗓子眼里,模模糊糊的听不分明,只能依稀了解一些。这情形看了真让人难受,我心里思索着怎么才能让他停下来。结果薄暮浸染的幽深林子里突然传来兔子被黄鼠狼逮到发出的凄厉哀号,那男人“啊”地大叫一声,醒转过来,张皇四顾,然后才定下神来,疲倦地自语道,“唉,又做梦了。”

“是噩梦吧。”乔治说道。

那人吃了一惊,方才瞧见我们,言语中带上了几分厉意。

“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不答,只等着他起身,可他却依旧坐在那里盯着我们看。

“原来如此!”他最后疲惫不堪地咕哝道。“是一场梦罢了。我是做梦呢,做梦!”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不无嘲讽地补上一句道:“你们对我的梦感兴趣?”

“不是。”我说道。“可你肯定是走岔道了,你原来是想去哪里呢?”

“这是要赶我走啊。”他说道。

“这话说的,”我笑了起来,不由心生不满。“你只管接着做梦好了,这跟我们无关。不过这儿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那你却又是去哪里的呢?”他问道。

“我吗?我是回家。”我义正词严地答道。

你是比德萨尔(注:文中“我”和拉蒂的姓。“)家的小子?”他诧异道,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眼打量着我。

“没错。”我愈发正气凛然,心头吃不定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又坐了一会儿,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林子里渐渐黑了下来,他取出根黄金作柄的乌木拐,站起身来。我们跟老头儿一起沿着通向我家门口的小路往前走,一直走到开阔的马路上。拐杖让我浮想联翩,一路上都忍不住好奇来回打量。天色晴朗,西面空中的红光整个映在我们脸上。他又转过头来,细细地审视着我们。突然间他张大了嘴,似乎是要说什么,不过又咽了回去,只讲了声“再会——再会”。

“你这样子可以吗?”我问道,他步履蹒跚的,让人心里犯疑。

“可以,没问题的,再会啦,小伙子。”

他那弱不禁风的身子消失在黑暗中。我们看见公路上有车灯闪烁,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车门嘭的一声关上,接着一辆出租车飞驰而去。

“嚯,这主儿到底什么人哪?”乔治笑道。

“跟你说,”我道,“我有一丝很不好的感觉。”

“啊?”他笑了起来,惊诧我居然这么讲,却并没多少在意。

我们回了家,决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告诉给女人们听。而此时她们正坐在窗边看着我们——我母亲,爱丽丝还有拉蒂。

“你们可真慢!”拉蒂道。“我们一直在看日落呢,真好看——瞧,山边还红灿灿的。你们干啥了?”

“等着呗——等你的公牛先生干完活啊。”

“好啦,不用多说啦。”她急急道,转向他说,“你来跟我们唱赞美诗吧。”

“你说了算。”他答道。

“你可真好,乔治!”爱丽丝不无嘲讽地叫了起来。这个女孩子身材矮胖,肤色白皙,眼神大胆叛逆。她母亲出自魏尔德家。这个家族向来目无法纪,却又刚正不阿。她父亲为人持正,令人钦佩,而母亲又对丈夫情深意笃,因此她自己虽然表面上狂野不羁,可内心里却襟怀坦白、通情达理。我母亲和她一眼就对上了,成了好朋友,而拉蒂也跟她有不少地方志同道合。不过拉蒂却总是对她离经叛道的行为不以为然。其实拉蒂心底里对此是欣赏的,可前提是她那些“高人一等”的朋友不在场。实际上什么事情如果有爱丽丝一起,大部分男人都会更高兴,但要是让他们跟她单独相处,则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你对我也肯这么讲吗?”她问道。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啦。”他含笑道。

“哼,瞧你那怂样!我就算鞋里扎根钉子也不愿意找个没胆儿的男人。你说呢拉蒂?”

“哦,那得看我要穿这鞋子走多远的路了,”拉蒂如此答道,“一瘸一拐的确不好受,不过要是不用走太远的话——”

爱丽丝转过头去,不理拉蒂了,她经常感觉拉蒂惹她生气。

你看上去可不太开心啊,预言家西贝尔(注:这应该是爱丽丝给西利尔取的绰号,原文是Sybil,跟“我”的名字Cyril谐音,意指古希腊神话中的女预言家,因拒绝阿波罗的求爱,虽享有长生却丧失了青春,求死不能,下文两个人关于亲吻的玩笑应该也是由此而来。“)。”她对我道,“难道有人想要亲你来着?”

我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些恼火,因为知道她这么叫我不怀好意,于是就答道:“要是有人亲的话,我可就不会这么不开心了。”

“好孩子,来,笑一个。”她掂起我的下巴,作势要亲我。我赶紧缩回头。

“唉,真是的——我们这是很严肃的!你闹啥?乔治,你来说说他,要不我可就要感觉难堪啦。”

“让我说啥好呢?”他问道,跷起二郎腿,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哎呀,老天爷!”她焦躁地叫了起来。他却不来帮她,只是坐在一旁,两手握在一起偷着乐。其实他才是真的紧张,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房子里的绘画、装饰,还有所有其他的布置。拉蒂起身把花固定在壁炉架上,他就目不转睛地瞧她。她穿的衣服料子是蓝色的薄绸,颈部以花边装饰,袖口收在肘部,也是蕾丝花边的。她身材苗条,体态灵活,一头鬈发毛茸茸的,十分可爱。而他呢,还没她高,看上去则更矮,身子结实,举手投足间也自有风度,不过现在僵直地坐在那马鬃垫椅子上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走来走去地倒是仪态尽显。

过了一小会儿,母亲喊我们去吃晚饭。

“来,”拉蒂对他道,“挽着我进去吃晚饭吧。”

他站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做,一时尴尬不已。

“把胳膊给我。”她口气里含着戏谑。他照做了,晒黑的脸盘上泛起红意。她那半掩在蕾丝下的圆润胳膊就搁在自己的袖子上,他想到这个就不由有些畏怯。

待我们坐定,她挥起勺子问他想要吃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眼睛望着那些陌生的盘子,说道自己想要些奶酪。而大家则一定要他吃点做得花样百出的新奇肉类。

“这丹塔弗林(注:应是上文说的,做法复杂,名字新奇的肉菜。”)你肯定爱吃,是吧乔治?爱丽丝一如既往地嘲弄他道。他却没法确定,实际上这菜的味道太复杂,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心下只是疑惑,怎么自己的味觉都不灵了呢。爱丽丝又让他去尝沙拉。

“不用了,谢谢。”他说道,“我不吃沙拉。”

“哎呀,乔治!”她说道,“你这么说可不行,我都把沙拉给你端来了。”

“跟你说吧,以前我只吃过一次。”他说道,“那时候我跟福林特一起干活儿。他给我们吃的就是把腻乎乎的培根和生菜叶搅碎了腌在醋里。‘再呲点沙粒啊。’他老是这么说,可我吃一次就够了。”

“可咱们的生菜,”爱丽丝眨巴着眼道,“绝对跟果子一样甜美,跟酸醋一点都不沾边。”她拿我妹妹名字的谐音开玩笑(注:生菜的英文是lettuce,跟拉蒂的全名Lettice谐音。),弄得乔治不知所措,只能傻笑。

“这我倒是信。”他毫不客气地大献殷勤。

“难以置信!”爱丽丝叫道,“咱们的乔治居然信我。哎呀,真是受宠若惊!”

他闻言苦笑了下,手搁在桌子上,攥着拇指头,紧张用力间指节都泛白了。好不容易结束了晚餐,他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餐巾叠好。拉蒂看起来烦躁得厉害。之前她一直在取笑他,弄得他左右为难,现在她又感到不好意思,有点后悔,因此就走到钢琴前排遣烦闷。她一向如此,生气的时候弹点温和的柴可夫斯基,忧郁的时候则是莫扎特。现在她弹的是亨德尔,用长音来描述《天国平野》(注:英国画家约翰·马丁(1789-1854)的作品,描绘《圣经·启示录》中关于世界末日的场景。“)。之后是小颤音,仿佛自己已化身布莱克(注: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画家,此处指的是他的画作《雅各之梦》,主题是《圣经·创世纪》里雅各梦中见到天梯及上帝的场景。”)画中的少女,正轻快地走上雅各梦中的天梯。我时常讲,她这样弹琴无异于明目张胆地称颂自己,可她一般都是假装听不懂,有时候还会突然热泪盈眶,让我吃惊不已。此时她特地为乔治弹奏了古诺的《圣母颂》(注:夏尔·古诺(1818-1893),法国作曲家,作品多为宗教题材。),心里明白圣歌里的情绪必然会合他的意,让他在悲悯中忘记生命里那些无足轻重的伤痛。我眼瞧这手法毫不费力地生效,不禁莞然。弹完以后她手指纹丝不动地停在琴键上,过了一会儿才转身直视他的双眼,仿佛要绽开笑颜,然而最终却低眼看向自己的膝盖。

“音乐让你厌烦。”她说道。

“没有的事儿。”他使劲摇头。

“比沙拉对你胃口吧?”她突然又开起了玩笑。

他抬头看她,脸上笑意盈然,却不置一词。说实话他长相并不出众,脸上的线条过于沉重呆板,然而他这么出人意料地抬头微笑,却让她心中顿生柔情。

“那就再来点儿好了。”她说着转身面对钢琴。这回她弹的是带有怀念色彩的柔和调子,在感伤的悲戚琴声中却又突然停下来,离开钢琴,坐到炉火边的一张低椅上。她就坐在那里望着他。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注视自己,但是却不敢回望,只是扯着自己的胡子。

“你终究还只是个小男孩啊。”她恬静地对他说道。于是他转头问她为什么。

“你本来就是嘛。”她只是重复自己的话,一边倚在椅子里懒洋洋地向他笑笑。

“我可从来不这么想。”他很严肃地说道。

“真的吗?”她咯咯笑了起来。

“对,”他说道,认真地回想自己之前的形象。

她哈哈大笑,说道:

“没事儿,你正在长大呢。”

“怎么长大?”他问道。

“就是长大。”她重复道,笑得合不拢嘴。

“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小孩子。”他说道。

“我不是正在教你嘛,”她说道,“小男孩反而落落大方。有些男人根本不敢露出孩子气,就怕有损男性尊严,结果呢,反而像个傻乎乎的可怜虫。”

他笑了起来,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他一贯这样。

“你喜欢画儿吗?”她突然问道,一直看着他有点看累了。

“胜过其他一切。”他答道。

“除了美餐,温暖的火炉还有慵懒的夜晚之外。”她说道。

他受到如此嘲弄,突然望向她,脸色沉了下来,咬着嘴唇,心里感到一丝屈辱。她后悔了,于是就可怜巴巴地笑着向他致歉。

“那就给你看些画好了。”她说道,起身出了房间。他感到自己跟她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不一会儿她就回了房间,手里捧着一堆厚厚的画册。

“哈——你膀子可真有力气!”他说道。

“你夸别人的时候还真可爱。”

他瞥了她一眼,想看她是否意含嘲讽。

“你对我的最高评价就仅止于此了,是不是?”她又追问道。

“我说错了?”他问道,不愿意就此妥协。

“没错。”她答道,把书在桌子上放好,而后说道,“只看男人对我的眼神我就晓得他们会怎么夸我。”她在火前蹲下。“有些人看我的头发,有些人看我呼吸起伏,有些人看我的脖子,还有少数——你可不在其中——看我的眼睛,想了解我的想法。对你来说呢,我倒是个优良品种。有力气!有膀子力气!你这个蛮子!”

他坐着扭自己的手指,她这么正话反说,让他无所适从。

“把椅子挪过来。”她说道,在桌边坐下,打开一本画册,把里面的每一幅画都讲给他听,还执意要听他的意见。有时候他不同意她的想法,还固执己见,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说,”她讲道,“现在有个穿兽皮的不列颠先民跑出来,像你这样跟我胡搅蛮缠,你能不能告诉他别犯蠢?”

“这我可不晓得。”他说道。

“你还是告诉他的好,”她答道,“你啥也不懂。”

“你到底要我怎样?”他问道。

她又笑了起来。

“干吗?我问题很难答吗?我还觉得你是个大好人,二话不说就会来帮我呢。”

“多谢夸奖。”他说道,嘲讽地笑笑。

“嚯!”她说道,“我明白得很,你觉得自己完美无缺,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你可会惹人生气了。”

“就是。”爱丽丝叫道,她刚回到房间里,已经穿戴整齐,准备离开。“慢腾腾地过来,速度真够可以的!害得大家都吃冷饭。就这样你还扒着他不放,拉蒂?”

“我无所谓啊。”拉蒂淡然道。

“你有吃过热堂堂的布丁吗,乔治?”爱丽丝问道,似乎是纯粹出于兴趣,一边狡黠地捶了我一下。

“我吗?为啥?干吗问这个?”他答道,完全不知所措。

“就是问问你们家想不想吃点不容易消化的东西,我爸做的,装在瓶子里,一比一混合的。”

“这我可不清楚。”他说道。

“啧啧,老小孩,先想想再说好了。晚安拉蒂。有道是距离产生美啊,不过我看我们的距离远了,乔治,你只会觉得近的那个更美。再见啦。陪我一下吧,西贝尔亲爱的,外面月亮亮得很哪——大家晚安啦,晚安。”

我陪着她回家,剩下两个人继续看画。他是个浪漫主义者,喜欢科普利·菲尔丁,卡特莫尔和伯克特·福斯特,对格尔丁或者大卫·考克斯一无所感。两个人对乔治·克劳森的看法实在大相径庭(注:以上均为英国18-19世纪画家。原文中科普利及菲尔丁之间是逗号,似乎是指两位画家,但是英国同时期并无姓科普利的画家,疑为笔误,故按照无逗号,作一人处理。)。

“可是,”拉蒂说道,“他是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能让普通的事物显出美好,能看到我们身边环绕的神秘和壮丽,就算我们所作所为微不足道也是如此。我明白,因此我要表达,即便我只是在你身边的田中锄地而已。”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克劳森的水彩画《锄地》。她只顾自己说,却未曾注意到自己的描述对他来说是崭新的想法,给他的想象力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一切都只是夕阳下的那抹颜色。”她说道,回到原来的话题,“看地上,那儿有种暖暖的金色火焰在燃烧的感觉。一旦看到这颜色,它就会越来越明显,到最后除了它以外你什么别的都不会看在眼里。唉,你就是个瞎子,就是个出生了一半的婴孩,宽裕懵懂的生活让你沉睡、粗粝。你这架钢琴只能弹出十来个平平无奇的音符。日落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反正在哪儿都见得到。你这人就是没吃过什么苦头。要是你病过,要是家里束缚重重而你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是你有信过,或者怀疑过,那你现在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可是没有,你根本就还没长大,就像个什么花的块茎,整个夏天都在长啊长啊,长得肥肥蠢蠢的,可就是不会萌芽开花。而我呢,我心里已有花生成,只是没有发出来而已。吃得太饱就开不了花。生命不经摧残就无法绽放。就像植物濒死的时候会开出热烈的花儿一样。你不明白我怎么会感受到死亡,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家从来就生活在死亡的气息里。我觉得自己出生以前我妈就对我爸怀恨在心,所以她希望我不要生下来,那种死亡的意味就流淌在她全身的血管里,流淌在我身上。我也因此与众不同——”

他坐在那里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一切,就像个听故事的小孩子,感受到了故事的意思,然而却为字面的词汇感到疑惑。她终于从思索中自拔,眼神游离出来,看见了他的样子,于是轻轻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手,道:

“唉,亲爱的,是不是把你给搞晕乎啦?你可真好,愿意听我唠叨。我说这些其实什么都不是,都是瞎讲讲的!”

“那,”他说道,“你说这些是为啥呢?”

“哈,问得好!”她笑起来,“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傻死了。”

他们继续谈笑风生,直到乔治突然叫道:“看哪!”

他指的是毛瑞斯·格瑞芬海根的《田园诗》(注:英国画家(1862-1931),此画主题为一对恋人在田野里拥吻,脚下开满罂粟花。)。

“怎么样?”她问道,脸色逐渐泛红。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对此画的热衷。

“多好看,不是吗?”他叫道,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却并非是在取笑。

“什么呀?”她问道,头耷拉下来,心里有些吃不准。

“那里,那个姑娘,多好看,半是害怕半是渴望!”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她心里能不害怕嘛,谁叫那个野蛮人大剌剌地跑出来,只穿着毛皮,一副臭屁样!”

“你不喜欢吗?”他问道。

她耸耸肩道:“下次碰到女孩子,向她求爱吧,待到田间罂粟花开,你就能体会佳人在怀是什么感觉了。她肯定不会就这样羞羞答答的,对不对?”

她低头翻弄画册,不去抬眼看他。

“可是,”他吞吞吐吐地说道,眼睛越发明亮,“这不是——很——”

“别说出来,好小子,别说!”她笑着叫道。

“可是我不能,”他还是讲了出来,“我可不晓得自己会喜欢哪个女孩子到向她求爱的地步啊。”

“道貌岸然的加拉哈德爵士(注:英国传说中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生性高洁。”)!她略带嘲讽地安慰他道,一边用手指轻抚他的脸颊,“你还不如做个修士,殉道士,要么就是加尔都西会(注:天主教教会之一,主张禁欲苦行。”)的教士。

他笑了起来,对此不以为意,胸中和两臂上升起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不羁的烈火,给全身带来战栗,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瞥了眼她的胸部,身子微微发颤。

“你在干啥?研究到时候怎么求爱吗?”她问道。

“不是——不过——”他想正视她的眼睛,不过还是没成功。

他畏缩了,口中笑着,头垂了下来。

“啥呀?”她问道,活力十足,充满了好奇。

他总算平静了几分,可以抬头直视她了。他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自明。她缩了缩身子,仿佛有火苗灼到了脸,接着就垂头去捻弄裙子了。

“你以前不晓得这幅画吗?”她说道,声音尽量低沉单调。

他闭上眼睛,羞愧地缩了回去。

“没有,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说道。

“那可怪了。”她说道,“这幅画常见得很呢。”

“真的吗?”他答道,两人自欺欺人的对话就此终止。她抬起头来,目光找到了他的眼睛。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才又各自垂头。这么赤裸裸的对视对他们是种煎熬,让他们一时目眩神驰,无法直面,仿佛在血管中注满了炽热搏动的电流,生怕多看一会儿就会给这强烈的感觉刺激得全身发抖。她都有些慌了神,赶忙绞尽脑汁找话说。

“据我所知,这幅画现在是在利物浦。”她好不容易说了点东西。

他不自在得厉害,根本不敢不接茬,于是就强迫自己答道,“利物浦有美术馆吗?这我倒不晓得。”

“嗯,有的,很不错的一家美术馆。”她说道。

两人眼神短促地交汇在一起,又同时转过脸去。他们就这样互相躲闪着继续聊天。最后她起身把画册收到一起,抱着离开。在门边上她又转过身来,有些话不吐不快:“你是不是还很佩服我这膀子力气?”她问道,仪态万方,头微微仰起,喉部曲线圆润饱满,一路通向修直的双臂间高耸于画册之上的胸部。他静静地审视着她。两人唇间露出意乱神迷的微笑。她收了收下巴,状若饮酒。他们感到热血在颈中跳得厉害。她微微战栗了一下,醒过神来,转身出了房间。

她出去以后,他就一直坐着捋自己的胡须。她顺着大厅走回来,一路疯了似的用法文自言自语。莎拉·伯恩哈特(注:法国女演员(1844-1923),下文的阿德里安·莱科芙勒是十八世纪初著名的法国女演员。)饰演的《茶花女》《阿德里安·莱科芙勒》让她记忆尤深,因此也学到了这个了不起的女演员几成古怪的语调。就这样,玩笑话自她口中一波波飞出来,有嘲笑他的,也有自嘲的,有嘲笑所有男人的,也有独独嘲笑爱情的。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用那疯疯癫癫、吵吵嚷嚷的法语作答,音调高得刺耳,让人听了感觉陌生难受。他在痛苦和不解中双眉紧蹙。之后我经常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仿佛在为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伤心。

“好吧好吧好吧!”她最后叫道,我们有时候必须疯狂一下,否则就是老啦,嗯(注:这里最后的语气词“嗯”是法语。)?

“我怎么听不懂你要说啥呢?”他哀叹道。

“可怜的家伙,”她笑道。“到现在还这么清醒。你真的要走了吗?不要愁眉苦脸的,别人还以为我们没给你吃晚饭哪。”

“我吃过啦,饱得很。我已饱尝——”他兴奋不已地为名句开了个头,笑意在眼中跳动。

“我已饱尝忧惧。”她叫了起来,帮他结束了这句名言(注:出自《麦克白》。)。“我教你的东西可比这强多了。”

“是吗?”他答道,两个人会心一笑。

“强得多多了。”她说道。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心怦怦直跳。他望向她。

“再见。”她伸出手道,声音里荡漾着温柔。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含着窃笑,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她握着他的手指,一时没有松开,然后又为情意外露感到害羞,于是低下了头,却瞧见他拇指上有个深深的伤口。

“好深的伤口!”她叫了起来,打了个哆嗦,手握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才放开。他不在乎地笑了笑。

“疼吗?”她柔声问道。

他又笑了。“不疼。”他轻声道,似乎手指头根本无关紧要。

两人面对面傻笑起来,直到他冒失地起身离开,方才破坏了这心醉神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