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晨,武长春从鹿苑离开,走在回营的途中时,身后传来呼唤声:“武大人!”
武长春停住脚步,转身一看是个胖大的喇嘛,虽然这喇嘛一脸慈祥,但他还是十分警惕。这喇嘛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低声道:“请武大人宽心,贫僧是袁大人派来与您联系的,这是袁大人的亲笔信,你当过书记官,对于文字是敏感的,贫僧知道,你以前见过袁大人的亲笔信。”
武长春一惊,生怕其中有诈,不敢接信,而是故意问道:“哪个袁大人?”
“镇守宁锦的袁大人袁崇焕。”
武长春听后,故意把脸一沉,抽出身边的佩剑,喝道:“你是明廷派来的细作?”
喇嘛笑道:“谁是细作,你比我清楚,你是军人出身,功夫不错,又有家伙捏在手里,眼下四周无人,你还怕我一个喇嘛?还是接下这封信看看吧!”
武长春想了想,方才接信拆看,袁崇焕写得一笔好字,以前他见过,所以一看便断定是袁崇焕的亲笔信,于是客气地问:“师父怎么会在这儿等我?”
喇嘛道:“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到一边的林内深处细聊吧!”
说罢,他便与武长春走进一旁的林中,在林内深处的小溪旁相对坐下,聊了起来。原来,袁崇焕接到骆养性对毛文龙的通报后,非常重视,他一直瞧不起毛文龙,把他看成是兵痞流氓,特别是上次宁锦之战中,没按他的要求出兵牵制皇太极,让锦州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差点把锦州丢失。于是,袁崇焕马上请两个精通满语的蒙古喇嘛前往后金,一是与武长春接头,商议日后联系的方式及进一步了解毛文龙与后金的关系;二是让他们带信给皇太极,表示愿意与他议和。这是他到宁远后结识的附近一个喇嘛庙里的两个大喇嘛,他们都曾长期在辽东的寺庙中传教,后来都对后金占据辽东与绥远后,血腥镇压当地的汉人表示不满,因此离开辽东,来到宁远附近的喇嘛庙。而袁崇焕知道满族人信奉喇嘛教,便找当地寺庙的住持,请他派人与后金联系,那位住持便派了这两个蒙古喇嘛,让他们去后金给皇太极送信时与武长春联络。两个喇嘛虽是蒙古人,但是都有汉姓,其中为首的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喇嘛。他也不瞒武长春,一到沈阳就通过朋友来盯过武长春的哨,知道武长春很有规律,就是神机营至鹿苑的两点一线,其他地方几乎不去,而他去这两个点都不方便,于是就选择在这儿等武长春。
“袁督师想从你这儿进一步了解,毛文龙是否有叛明投金的迹象?”王喇嘛开门见山地问。
“可能性不大,我曾与毛文龙有过接触,他亲口对我说,他宁愿当海盗,也不会去投靠后金。以前关外吃紧,我军连败时,他都没有投靠后金,现在我军已经建起了宁锦防线,形势大为改观,他就更没有理由叛明投金。”武长春也如实地谈了自己的看法。
“那他对后金放水,从关内的南方进了二十万担粮食可属实?”
“属实,毛文龙虽然不会投金,但他占山为王,有钱就赚也是事实,即便他不想赚,也管不了部下,他的部下中不少人以前都是海盗与流氓,其中必有见利忘义之徒。现在皇太极已经从宁锦之战中知道了火炮的厉害,很想从红毛番那儿购置火炮,他们只能从海路进口,要是毛文龙的部下经不住重金的诱惑,收了钱就放水,这对我军可是巨大的威胁,朝廷一定要派人去监督。同时,也要给足毛文龙军饷,据我所知,朝廷方面对毛文龙的许诺经常不能兑现,这也是他放水赚钱的重要原因。有些事也不能完全责备毛文龙,毛文龙能在皮岛站住脚很不容易,皇太极一直把他视作是一根扎在背部的芒刺,欲要拔除为快。另外,毛文龙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他知道我是锦衣卫的细作,但他一直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情况。”
王喇嘛听过这番话后,也没多说什么。王喇嘛这次来还有一个使命就是与皇太极秘密会谈,商讨议和。目的是为了争取时间,等待机会,收复辽东。最后两人约定了武长春与袁崇焕联系的方式,联系人也是一个喇嘛,巧的是,这个喇嘛就在武长春暗设邮箱的那个喇嘛庙里。武长春好笑地想,这个喇嘛庙里有他的细作,也有毛文龙的细作,现在又有了袁崇焕的细作,没准还会有李永芳的细作,这个本该与世无争的佛家清静之地,如今成了间谍聚集的中转站,佛祖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想到这里,他又忽地想起庙里那位离去的高僧,他早就预见到会这一天,同时武长春又想起分手前至今没能理解高深玄妙、值得深思的那番话,顿时有一种吉凶难辨、未来难料的感觉。
王喇嘛足足在沈阳待了一个多月方才离去,虽然,王喇嘛再也没来,武长春很快就从傅英那儿得知议和没有谈成,但是皇太极也没有把门关死,原因是他还在等待北京方面是否有隙可乘,如果崇祯真是一代明主,无隙可乘,那他也只能退而议和,他觉得现在议和还为时过早。
在双方僵持的时期,武长春与赫梅蓝的幽会更为频繁,他相信百密总有一疏,赫梅蓝的嘴再紧,也有漏风的时候,他总想要捡漏查出李永芳安插在北京的头号间谍是谁,此人对大明来说太危险了。
这又是一个情人幽会的夜晚,武长春离开神机营时,还是多云天气,可是到了半路却下起雨来,他没带雨具,附近又无躲雨的地方,只能冒雨前进,虽说雨不算大,可到鹿苑时,全身还是被雨打湿。赫梅蓝总是早到,她一见武长春浑身湿透,立即让他脱去湿衣,亲自替他擦干身子,同时让明月去煮袪风驱寒的姜汤,等武长春换上一套干衣服,坐在桌前喝下姜汤后,刚才还冻得发僵的身子马上有了暖意。他与赫梅蓝已经有了多年关系,虽然明显地感到,比起过去赫梅蓝的身子更为成熟,更为诱人,但他对这位美人已经不仅是情欲了,他来见她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需求。他感到,如果不是两人中间隔着一条敌我之间的暗河,一定能在精神上与她深入交流,她不但能成为知心的朋友,还能成为贤惠的妻子。但他清醒地知道这条暗河无法逾越,当他怀着这种想法,看着对面坐下的赫梅蓝时,只见她双手托起下巴颏儿,脸上流露出隐隐恨意。
“蓝儿,今天您好像有点不开心。”武长春马上觉得这可能是捡漏的机会,他不能放过。
“大汗替神机营购置了八门新式的红夷大炮,为此李永芳派人买通了毛文龙驻守旅顺的参将,让他放水,使我们的火炮从他那儿过境,可是不知怎地,这事被毛文龙知道了,这个流氓加了码,要我们加付一万两银子不说,还扣下四门火炮。”
赫梅蓝说起这事毫无保留,因为武长春是神机营的头儿,马上要接受这批火炮,用不着对他保密。而武长春听后猛然一惊,心想,这毛文龙也太见利忘义了,他应该清楚,后金有了先进的火炮,会对明军造成极大的威胁,最后必然会迫使自己冒险设法处理这些火炮。武长春清楚地知道,西洋火炮的质量与从明军那儿缴获的土炮不能同日而语,想让它炸膛不太可能。因此,他气愤地朝桌上猛击一掌:“这小子也真是可恨!”
赫梅蓝还以为武长春的气愤,是因为神机营失去四门火炮,便道:“这事看上去是件坏事,可是没准还会变成好事。”
武长春一听,这不是赫梅蓝的思维方式,而是李永芳的思维方式,这引起了他的警惕,但他装着随便地问:“你凭啥这么说?”
“毛文龙没把八门火炮完全没收,而是放过四门,这说明他还想与我们做交易,要是南朝当局得知他这种暗中的勾当,会放过他吗?”
武长春觉得,赫梅蓝的这番话完全证实了他的想法,这是李永芳的思维,马上推测出,李永芳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如果能利用这四门火炮把这大流氓除掉,拔掉背上这根芒刺,还是相当值得。火炮还能再买,而像毛文龙这样在一群流氓与兵痞中具有绝对权威、黑白两道都能摆平的特殊人物很难再有。
“我也在都护府里待过,以前天亮就曾跟我说过,毛文龙这小子在朝中有人,他定期为那些人送钱送礼,现在恐怕也不会中断,想要让南朝的新皇帝把他除掉,恐怕也难,这个新皇帝才刚满十八岁。”
武长春说时非常注意赫梅蓝的表情,就在他提到天亮时,捕捉到赫梅蓝那微微一惊的神情,之后又变得平静,当他说完,赫梅蓝讨人喜欢地一笑后,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吧!”
武长春马上感觉到,赫梅蓝又把保密的闸门关紧,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今天,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同时也为及时得到有关毛文龙的情报感到欣慰,早知道就可以早预防,不让后金有隙可乘,这也算捡漏。最让他遗憾的是当他提到天亮时,赫梅蓝变得警惕,把闸门关上,现在他最想知道的,就是那个堪比天亮的后金间谍是谁。要打听这种绝密情报一定要有合适的机会,合适的话语,合适的气氛,今天难得具备了这些条件,问题是他没有先通过行动把这位情人弄晕乎,今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对于毛文龙放水的事,他认真想过后,决定给袁崇焕写一份密报,他知道,从级别上说,现在袁崇焕与毛文龙同为一品,而在名义上,袁崇焕是毛文龙的上级,但毛文龙不听这位上级的话,完全根据自身需要行动,两人肯定会有矛盾。他早就从王喇嘛的会面中感觉出这一点,生怕皇太极利用两人的矛盾从中渔利,所以在给袁崇焕的密报中,除了告诉毛文龙放水的事,主要还是强调,既不能对毛文龙放任不管,更不能采取过激行动,不然会被后金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紫禁城的宫内有座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赠送的自鸣钟,今天,自鸣钟已经敲响了深夜一点的钟声,朱由检还在乾清殿里忙着审阅奏折,今天的当值太监为石仲雅,他曾是魏忠贤手下的笔杆子,字与文章写得都好,但他恃才傲物,自命清高,除了魏忠贤,谁都不放在眼里,因此与魏忠贤几个最铁的大太监关系不好。虽说魏忠贤对他还算不错,总护着他,但他还是觉得受到压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用,于是在天启病逝、崇祯继位后,立马投靠了崇祯带来的心腹太监徐应元。
石仲雅与徐应元是河南的老乡,太监中河北人居多,河南人极少,他是依靠同乡的关系,与徐应元套上近乎,所以魏忠贤倒台后,清退魏党的太监时,他被留下了。但他没有想到,徐应元会为魏忠贤说情,犯了朱由检的大忌,竟被放逐凤阳去为朱家祖坟守陵。太监眼中的肥缺是为皇宫采办的司膳以及外派到军中的监军。石仲雅没有靠山,肥缺依旧无缘,只能去端茶送水、夜晚轮值,写些起居注,也就是到了晚上记下皇上宠幸了哪个妃子。另外,朱由检每天都忙到深夜,有些批阅的文件不能马上发送,那就由他暂且保管,次日递送有关部门。这些都是宫中最苦、最没有油水的差使。这种境遇远比魏忠贤时差,他心中那种怀才不遇的怨恨也就更深。但他更恨的是除了皇宫,无地可去,他遇到过一些被清除出宫的太监,因为钱财在出宫时都被抄没,下场极为悲惨,有的沦为无家可归的乞丐,最后横死街头。为了不被赶出皇宫,他只能把不满深藏,不敢有丝毫流露,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这位少有的不怕繁忙的皇帝。
石仲雅把一小碗银耳羹端放在案桌上道:“皇上,已经是夜深一点了,您该歇歇了。”
崇祯抬起眼睛,伸展一下胳膊后,长叹道:“这些奏折朕不看完怎么行?”说完拿起碗,只喝了两口就放了下来,继续看着奏折。这是毛文龙为自己辩解的一份奏折。事情的经过是,袁崇焕早就对毛文龙有看法,总觉得毛文龙不听话,影响他五年复辽的规划,所以一直在收集毛文龙的劣迹。当他收到武长春送来的密报,也就是毛文龙放水,把后金购置的八门火炮扣下四门,放行四门。这自然成了袁崇焕手中的一颗重磅炮弹,于是连同收集到的劣迹,写了一份万言书,一起奏报给朱由检,参了毛文龙一本,并且提出把毛文龙调离皮岛,委任赵率教为皮岛的镇辽将军。
然而,首先看到奏本的是毛文龙的老乡温体仁。朱由检铲除魏忠贤后,汲取木匠皇帝的教训,防止太监专权,把初审奏章的权力由司礼太监转交内阁,由内阁成员联合审核,选择重要的上报给他。初审是必要的,因为每天的奏章实在太多,要是每件奏章都得由皇帝亲自来审,即便日夜不息也无法审完。温体仁是内阁成员,当他看到这一奏本,知道重要不敢扣压,但他马上把这消息捅给了毛文龙在京城里暗设的办事处。
崇祯看过袁崇焕这份奏本后,觉得事关重大,立即命骆养性调查此事。其实骆养性在袁崇焕收到密报时,也收到了武长春的密报,早就知道放行四门火炮是毛文龙的决定。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所以没把武长春的密报向朱由检报告,如今要他调查,为了自己,那也必须去做有利于毛文龙的调查。
而毛文龙从温体仁那儿得知袁崇焕奏了他一本后,在温体仁的建议下,立即用重金雇请了一位文章高手,替他写了这份抵赖放水、自我辩解的奏折。当朱由检看到这份奏折中提到当年他如何九死一生,带着家丁杀出重围,拒绝后金封官许愿的诱惑,仅以两百多人开辟了皮岛根据地,把部队发展到两万多人,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多次出兵袭击后金,牵制了大量后金的有生力量,为此他的多名亲朋好友为国捐躯时,朱由检的眼睛湿了,这是一位容易动情的皇帝。
“石仲雅,你把前些日子袁崇焕给朕的那份奏折取来。”崇祯冷静下来后,想到这份自辩及骆养性的调查报告,与袁崇焕的报告相差太大,不知该信谁好,便想重看袁崇焕的报告。他重看后,觉得袁崇焕是自己倚重的封疆大吏,虽说他更信毛文龙的自辩,但在此时绝不能给袁崇焕泼冷水,不然何时才能收复辽东。于是他提笔给袁崇焕作了批复:“密切注意毛文龙的动态,有情况及时报告。”当他把笔放下,准备睡觉时,已经是钟敲四响,而石仲雅依然按惯例请示,要宠幸那位妃子。此时这位皇帝哪还有精力宠幸妃子,他有气无力地道:“算了,朕明日还要上朝议事呢!”崇祯可以称得上是明朝最为勤政的皇帝,晚上睡得再晚,次日他也要按时上朝。
袁崇焕状告毛文龙的事,很快就被金晓东打听到了,当时他也没把这一消息看得多么重要,但他是个工作狂,对于自己的工作热情极高,不管消息是否重要,只要有关边事、皇宫内幕的消息,他都会事无巨细地收集起来,点滴不漏地定期向李永芳报告。他重生后,财政上得到李永芳的大力支持,又在北京发展了一些细作,其中一个叫张辉凤的细作是个爱好古玩与旧书的雅谍,金晓东便向这个雅谍投资,让他在北京闹市苏州街开了一家倒卖旧书与古玩的商铺。这个雅谍很快结识了一个宫中逐出、魏忠贤赏识的小太监,然后又通过他结识了还留在宫内的石仲雅。最初张辉凤与他会面,是以鉴定文物为名,因为当时民间流传魏忠贤被逐出时,带走了一批相当值钱的文物,后来都散落民间,很多人拿来变卖的文物、书籍,往往自称是魏忠贤带走的,真假难分。
石仲雅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一看便断定这些文物、书籍全是假古董与伪造的版本。石仲雅鉴定时,明确指出,魏忠贤是个文盲,不可能懂得文物的价值,据他所知,魏忠贤离京时带的都是金银珠宝,并无古玩与珍版秘籍。他是皇宫藏书室的常客,与管理图书的太监是朋友,崇祯继位后,对皇宫的文物、宫藏的图书与书画也专门派人登记造册,至今保存完好,没有丢失。石仲雅在与张辉凤的交谈中发现,这个古玩店的老板,对于皇宫的秘事特有兴趣,兜圈子地向他打探,自然怀疑起来。因为石仲雅知道,以前的上级马楠就是被后金细作拉下水的,于是他就试探用一本普通旧书冒充是宋版书,张辉凤当即用高价收购,也不还价。石仲雅拿到钱后,就把近期得知的一些宫中机密,以聊天的方式透露给张辉凤。但他绝对不留字迹,对方暗示他是否可以入伙时,他也含蓄地坚决拒绝,汲取了马楠失手的教训。他只是为了钱,为了将来防老,定期会来卖书聊天。他会以对方开出的“书价”多少,透露出多少机密。金晓东的情报中,不少是从这读书多、记性极好的太监那儿得到的。
最近,张辉凤因为出了大价钱收购了一部石仲雅弄来的,自称是宋版本的伪造版本《昭明文选》,石仲雅就以聊天的方式把袁崇焕与毛文龙的矛盾透露出来。当晚,张辉凤就把这一情报向金晓东报告,很快,这一情报就被送到了沈阳的都护府。
李永芳对金晓东的积极性总是给予充分的肯定与鼓励,他觉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金晓东送来的这些杂乱的情报中肯定能发现蚁穴。这份有关袁崇焕与毛文龙的情报夹在许多杂乱的消息中间,是由赫梅蓝发现的,当时她就觉得这份情报价有些价值,什么价值她说不清,觉得是否重要要由李永芳定,只是把它从夹在中间的文件中抽出,放在首页以示重要后,例行公事地交给了李永芳。
而李永芳看后显得异常兴奋,因为他从中发现了一个重要蚁穴,之前他已经接连发现了好几个蚁穴,当他把这些蚁穴串起来深入一想,一个设想便在头脑中形成。他坚信这一设想定能让皇太极赞赏,为此而兴奋不已。一旁的赫梅蓝敏感地发现了这种兴奋,问起他时,这位指挥使没有回答,而是端起那把泡着酽茶的茶壶喝了口茶,说这茶是绝对正宗的铁观音,好得让他兴奋。这铁观音是赫梅蓝从她小姨博尔济吉特那儿弄来的,她知道李永芳爱喝此茶。这是她故意讨好李永芳,她看出了李永芳还没从宁远兵变的策反阴影中摆脱出来,生怕他情绪低沉影响工作。而李永芳谈起茶好,把话扯开,倒也不是存心想对赫梅蓝保密,而是提防她泄密,传到她的情人武长春那里,他对武长春的怀疑从来没有间断,一直认为这个乱伦的浑小子极可能是锦衣卫在后金的卧底,许多迹象表明,这小子通过下三路从赫梅蓝那儿套出过一些机密。李永芳之所以忍耐至今,一是知道自己与赫梅蓝相比,皇太极更信任赫梅蓝,二是他还想有机会将计就计,利用这小子让对方上当,最终让这小子明白他的高明。
当皇太极听完李永芳发现蚁穴的报告与设想后,果然极为赞赏,当即把范文程也召到清河,密谋了三天三夜,一份计划就这样形成出笼了,这是在“天龙策”的完善演化过程中,催生出来的一份细化的行动计划。
四门进口的火炮被送达神机营时,因为四贝勒阿敏亲自到场,武长春自然要列队迎接,接受完毕,还由武长春亲自操作,试了几炮,这几炮虽然击中目标,但爆破力一般,只是比国产的略强一些,他又拍了拍炮管,凭他的经验,钢的质量还行,不脆,有韧性,不会发生炸膛。虽然武长春没有亲自操纵过红夷炮,但他参加过宁锦之战,见过明军那些西洋火炮的威力,觉得今天这四门火炮,不能与明军的西洋火炮相提并论,心中暗中高兴,这一点阿敏也感觉出来,他便疑惑地问着参与购炮并押送而来的把总琦磊:“这炮放得倒是挺响的,可是威力却没有明军的威力大,这可是真正的洋货。”
“真正的洋货,只是卖方是占着爪哇岛的荷兰人,这些炮本来是倭人订购的,后来不要了,就以半价戝卖给我们。”
阿敏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荷兰人,觉得奇怪:“荷兰人是什么人?”
“奴才听说,他们是红毛夷的一种,他们与倭人交往密切,为此倭人还组织了什么兰学会。”琦磊在满人中算是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物,他的回答没错。
阿敏听后自嘲地道:“好货不贱,贱货不好,再说,八门火炮被毛文龙这小子劫去了四门,这么一算并不便宜。”
琦磊不语,阿敏又对武长春道:“武长春,这炮交给你后,你要加紧熟悉与演练,我想这些荷兰炮对付明军的火炮不行,可是对付高丽人还是绰绰有余。”
武长春嘴上答应着遵命,心中却想,难道皇太极准备东征高丽?交接典礼完成,武长春回到营房内后就开始思索,因为他在这前一天接到傅英的密报,皇太极昨天派人去见袁崇焕,带了一封皇太极的亲笔信,表示愿意议和,只是有些具体条款还需要深入讨论。武长春很快得出结论,皇太极的愿意和谈是缓兵之计,目的是想利用这一时间将高丽摆平。因为高丽是明朝的属国,地处后金的侧后方,不将其摆平,对后金来说也是一大威胁。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不久傅英就向他密报,皇太极已经对八旗统领下令,要他们做好准备,年底出征高丽。武长春立即密会了袁崇焕埋伏在喇嘛庙的一个喇嘛,让他马上把这情报转告给袁崇焕。
山海关郊外正在进行一场骑兵与炮兵的联合演练,袁崇焕与孙元化同站在指挥台上,袁崇焕在离京前的头一件事,就是建议重新启用孙元化,宁远兵变后孙元化到山海关与袁崇焕见面时,提出了若要五年复辽,除了练就一支关宁铁骑外,还得有一支能够陆战的水军,配备坚船利炮,从海上包抄后金。袁崇焕觉得有理,便让他先去登州督造一艘由他设计的战船,然后根据财力决定再造多少,现在孙元化把样船造好了,开到山海关让袁崇焕验收。袁崇焕上船检查后,又试了几炮,非常满意,但他又实话实说,眼下为了购置战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造战船。接着又道,现在宁锦西线的守将很不得力,而对面的蒙古朵颜部很不可靠,反复无常,需要一位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他认为这一职务非孙元化莫属。孙元化表示理解,当即答应前往赴任,袁崇焕因此非常高兴,邀请他一起观看这次演习。
半年来,袁崇焕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骑兵的训练上,明军的骑兵只有满桂与祖大寿的骑兵还差强人意,多数是只会耗饷,不能野战。半年前,袁崇焕曾搞过一次演习,演习的炮声一响,居然有好些骑兵被受惊乱蹦的马儿掀翻在地,一些烈性的骏马,不少人都无法驾驭,在野外对阵中,骑兵常常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于是袁崇焕决心要训练出一支敢于野战、过硬的关宁铁骑。半年了,现在他要检验一下训练的成果,做好了奖一批、罚一批的准备。这次参演的部队是袁崇焕不打招呼,现场抽调,完全从实战出发。
一声炮响后,演习开始了,只见一队骑兵在一青年领队的率领下,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他们冲进两排木桩后,在飞驰的马上,左斩右劈地将两边的木桩削掉半截。然后又迎着一阵射来的折去箭头的羽箭,侧身一翻,来了一招镫里藏身,躲过来箭,之后又面向一侧的箭靶张弓射箭。只见那年轻领队是箭无虚发,其他人也是中靶过半,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孙元化了解明军骑兵的水平,面对这支明军的飞跃,赞不绝口地道:“元素兄真不简单,小弟对于我军骑兵的战斗力是知道的,以前临战前因紧张、害怕而落马者有之,战马急速前进中由于平衡不当而落马者亦不少见,战斗中因为抵挡不住猛烈打击而落马者就更多了。如今元素兄不到半年,就能练就如此铁骑,特别是那年青领队,竟能在骑马疾驰中箭无虚发,小弟实在是没能想到。”
袁崇焕听后便问:“初阳兄可知那年轻领队是谁?”
“不清楚,但觉得有些眼熟。”
袁崇焕笑道:“他就是吴襄的儿子,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
“真是三代不出舅家门,他长得真像他的阿舅,策马冲锋的身姿也像,难怪我见了觉得眼熟。”
袁崇焕默认一笑后,接着又道:“初阳兄刚才的美言,弟以为过奖了。眼下我军在整体水平上与后金的骑兵相比还有相当差距,还得加紧训练。对于训练骑兵,满鞑子是有一套的,他们的骑兵不仅能稳固地骑在狂奔的马上,奔驰在坎坷的路上,而且还能活动自如,左右开弓,出手迅猛,稳准地打击对方,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首先是把马驯好。马通人性,想要使它更好地接受骑者的意图,应当以人为主,尽量沟通人马之间的关系,增加人马之间情感,致使人马合为一体,这些都该我军好好学习。”
孙元化听后更是佩服:“元素兄有如此见解,练就成一支克敌制敌的铁骑那将是指日可待。”
袁崇焕道:“谢谢初阳兄的鼓励,我们的铁骑能在初阳兄的火炮支援下,我想收复辽东将不是梦想。”
两人正在聊着时,一军官来到袁崇焕的身边,低声报告道:“大人,有个喇嘛要见大人,他正在大人府署的客厅里等着呢!”
袁崇焕一听,马上道:“请他稍候,演习一结束我便去见他。”
演习一结束,袁崇焕便带着孙元化一起来到会客厅,他向孙元化介绍了这个喇嘛,分庭坐下后,又对喇嘛道:“孙大人知道武长春是我们在后金的卧底,两人还有过精彩的合作,大师父有什么话尽可以说,用不着对孙大人保密。”
喇嘛便道:“武长春让我向大帅报告,皇太极想利用议和争取时间,征服高丽,现在已经对八旗下达了出征的准备。如果高丽没有大明的支援,可能挡不住皇太极的八旗铁骑。”
袁崇焕听后冷冷一笑道:“弟早就估计皇太极会来这一手。要是毛文龙能够出手,牵制一下后金,高丽人是能够挡住皇太极的。”
孙元化知道袁崇焕对毛文龙一直有负面看法,便道:“如果高丽人挡不住皇太极,成了后金的属国,对毛文龙没有好处,弟以为他会明白这个道理。”
袁崇焕却道:“我看,毛文龙倒是希望皇太极征服高丽。”
孙元化觉得不可思议地朝他看着。
袁崇焕又道:“初阳兄可能还不知道,毛文龙现在是官匪一体,因为他在名义上属于弟的管辖,高丽方面多次向不才反映,他不但要胁高丽,向他们要财要物,还经常常扮作海盗,抢劫高丽的商船,高丽人对他的憎恨超过了对满鞑子,而毛文龙乐意看到高丽被征服,因为高丽成为满鞑子的属国,他便可以公开放手去掳掠高丽。”
孙元化似乎不太赞成袁崇焕的看法,但他也没有反驳,而是道:“弟以为还是要对毛文龙晓以大义,认识到援朝的重要性,弟与毛文龙有过交往,要是元素兄同意,弟愿意去一趟皮岛,与他面谈,弟以为还是能说服他的。”
袁崇焕想了想,道:“一样要去,还是让弟去一趟,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初阳兄还是早点去西线上任,防止蒙古的朵彦部生变。”
孙元化一听,高兴地道:“那当然更好。”
孙元化回登州交接工作前,去了一趟北京,去见已经从天津奉调京师的老师徐光启。徐光启已经回京,因为崇祯在当信王时,徐光启曾经为他讲学,是他的老师,所以对徐光启非常信任。但最信任的原因还是徐光启属于无党无派人士,崇祯对于结党营私非常警惕,而且警惕到多疑的地步。平定魏忠贤的阉党后,他并没有重用那些激进的结伙成帮的东林党人,甚至有意地冷淡他们。但是朝中的东林党人实在太多,早就成了一党独大。崇祯一直想让徐光启入阁,任命他为大学士,并想让他担任首辅,也就是丞相,但都被他坚决婉拒,理由是他要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历法与天象的研究上。天象事关气候,因为自朱由检继位的那年,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他从天象的研究中得出了这种旱情可能会持续多年,为了证实他的看法,他需要翻阅大量的历史资料,天象也是有规律可查的,这种查询需要在数学上的大量计算。他的学生中只有孙元化精通数学,他一直让孙元化在这方面协助他。孙元化在督造战舰的同时,也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资料,做些计算。最后,在新舰前往山海关的途中完成了资料的汇集与计算,去北京是送交这些计算资料。同时,他还向这位老师求助,因为他马上要去关外西线任职,总觉得现在的明军战术落后,特别是步炮配合的战术上。他想聘请几位葡萄牙人去帮他训练,但是这笔支出不小,想要动用本来就紧张的军费肯定不被批准,只能自筹款项请教练。徐光启当即答应为他在教友中募款。当孙元化回到山海关,准备前往西线的前夜时,随从进来报告:“老爷,有个叫孔有德的人,自称是皮岛大帅毛文龙的部下,想要见您。”
孙元化一听,既意外又高兴地:“快请他进来。”尽管他与孔有德在皮岛的交往时间不长,但对对方的好学聪明留有深刻的印象。
随从离开片刻,孔有德就进来了,他一见孙元化便纳头拜道:“学生孔有德拜见孙老师!”
“请起,请起。”
孙元化赶忙将孔有德扶起后,孔有德又将随身带来的干货递给他:“这是学生带来的一点海参,不成敬意,请老师收下。”
“您客气了,您能想到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坐,请坐。”
孙元化请他坐下,亲自为他沏茶后,自己方才坐下:“有德这次来山海关有何贵干?”
“袁督师给我干爹写了封信,请他来山海关议论复辽之事,我干爹根据得到的情报,知道满鞑子最近有些动作,很可能会进犯皮岛,加上近期身体欠佳,不便前来,要我送信来说明一下。”
孙元化一听,心想,袁崇焕不是说要亲自去皮岛,怎么突然生变,改成要毛文龙来山海关呢?袁崇焕应该知道,自从毛文龙占据皮岛后,魏忠贤与孙承宗都曾要他来北京及山海关述职,他都托词不往,现在又怎么叫得动呢?于是,他又关切地问:“那袁督师怎么说?”
“袁督师说,既然我干爹不便前来,那就叫学生带个信,下个月他要去双岛阅兵,那儿离皮岛不远,届时希望我干爹能去一趟皮岛,与他会会面,共同商对付满鞑子的事。”
孙元化一听,没再说什么,而是问:“我那本《经武全要》你看后,觉得有何不足之处?”孙元化没有忘记送过他一本兵书。孙元化在骨子里是个标准的文人,既然送了,就想让对方领会,他很想知道对方是否领会了这本著作的真谛,但又不便直说,才以征询意见的方式提出。
“不瞒老师说,此书学生已经看了三遍,每看都有新的收获,终生受益,后来我的战友尚可喜与耿精忠看了此书,居然也都爱不释手,说是要用二十两银子换这本书,被学生拒绝,老师所赠之书是无法用价钱估量的,他们只能找了个秀才,花钱把这本书抄去。”
孙元化听了这话当然高兴,这天晚上他留下孔有德吃饭,一直谈到很晚,谈的都是如何用兵布阵。他发现,孔有德确实研读了这本兵书,并非盲目吹捧。当时他感叹地道,要不是孔有德是毛文龙的义子,真想把这聪明好学的年轻人调往西线,当他的助手。
孔有德回去不久,毛文龙就回信说愿意与袁崇焕在双岛会面。辽东半岛的金州、旅顺及双鸭山,都是毛文龙的地盘,虽然双岛离那儿不远,仅为一水之隔,但是双岛的守军不受毛文龙的管辖,而是听命于山海关。最高的指挥官、参将谢尚政也是由山海关方面任命。
袁崇焕得知毛文龙同意去双岛后,便带着那把尚方宝剑前往双岛。在这之前,他就得知有不少人上书弹劾毛文龙,认为此人虽然能够起到一些牵制后金的作用,但谋略有限,浪费的军饷无法计算,并且只顾征招商贾,贩卖禁物,名义上在援助朝鲜,实际上是妄出边塞,没有军事的时候就以变卖人参、布匹为职事,有战事时,也很少得过他的策应。工科给事中潘士闻弹劾毛文龙不但浪费军饷,还滥杀俘虏,甚至把一些老百姓当做俘虏杀掉。尚宝卿、董茂忠等侍郎级的朝臣,也请求撤了毛文龙的兵,专门整治山海关、宁远的军队。崇祯将这些建议转交给兵部集体讨论。兵部有好几个尚书,袁崇焕虽然也是兵部尚书,但他这个尚书是个虚衔,主管的是辽事,没有兵部的实权,不参与兵部的日常事务。兵部接到崇祯的指示后,经过几天的讨论居然认为不行,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但在最后还是提出一个折衷的建议,就是派出一个文官或者太监,前往皮岛担任监军。对这建议,毛文龙竟然断然拒绝,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袁崇焕觉得此事是关系到如何牵制满人,五年复辽及援助朝鲜的大事,方才以巡阅的名义请毛文龙去双岛参加阅兵,共商辽事。
袁崇焕乘坐的正是孙元化督造的那只战船,但是随从不多,这船中西合璧,船速极快,加上又是顺风,提前一天就到了双岛。次日,毛文龙也乘坐一艘海船按时到达,这次他把皮岛的一些主要将领也带到双岛,随身的警卫都是他的族人。当毛文龙的船靠岸时,袁崇焕早就站等在岸边迎候。当毛文龙沿着跳板,刚踏到岸上,袁崇焕已经抢上一步,躬身施礼道:“毛帅是老前辈,今日屈尊莅临,实在让晚生感动,请毛帅接受晚生一拜。”
毛文龙一贯骄横傲慢,如今见到袁崇焕对他如此恭敬,不免更是得意,只是拱了拱手,客套地回应道:“袁督师客气了。”
袁崇焕见毛文龙红光满面,步履轻松,声如洪钟,毫无病状,想起他拒绝去山海关见他的理由是身体不适,便问:“毛帅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岛上湿气大,我年轻时就得了腰腿疼的病,所以经常犯病,直到前天我还痛得下不了床,今天却突然好多了,袁督师是朝廷重臣,皇上的代表,能在这儿与袁督师会面是件幸事,俗话说人逢幸事倍儿爽,这一爽,居然把病给爽没了。”说罢,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袁崇焕也笑道:“根本原因还是毛帅身体的底子好。”他这样说时,心中却想,这家伙倒是挺能说的。
“袁督师说得也是,在下能够几次从乱军中杀出,靠的也是这好身胚。”说完,毛文龙总算想起来:“袁督师是何时到的?”
“昨天,双岛的谢将军昨天设宴要给我接风,我坚持说毛帅不到,我不入宴,现在毛帅到了,就请毛帅一起与我赴宴。”
“早知袁督师先到,我就更该提前,由我来迎候才对。”毛文龙总算客气了一句。
“刚才不佞已经说了,您是前辈,我是晚辈。”袁崇焕说罢,便与毛文龙一起前往岛上的官邸大厅。毛文龙的部将与迎候的一些将领也尾随而去,那儿早就摆好了酒席。入座后,袁崇焕并没有与毛文龙谈论正事,只是一面吃喝,一面东拉西扯地聊着,下午一起在谢尚政的陪同下,参观了岛上的防务,夜间又一起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人都是高阳酒徒,自始至终都头脑清醒,毫无醉意。次日,毛文龙又在自己的海船上设宴招待了袁崇焕,虽是船上宴会,但比谢尚政的宴会丰富得多,酒也是十年陈酿的汾酒,上口而不上头。就在两人喝得酒酣耳热时,袁崇焕终于开口谈起政事,他是从双岛的管辖谈起的。
“老前辈,您是否以为我军的海防需要改制,统一指挥?”
“此话怎说?”毛文龙一听这话便十分敏感。
“双岛离皮岛这么近,可是却不受皮岛管辖,事事都得请示山海关,如果双岛能作为皮岛的一个营,由皮岛管辖,岂不更好?”
毛文龙一听,马上道:“太好了,要是袁督师把双岛划给我管,我就收下,我会对双岛的弟兄与我的弟兄一视同仁。”毛文龙一直对双岛不听他的指挥心怀不满,他总觉得朝廷中不断有人弹劾他,是谢尚政把他一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捅给那些与他作对的人,如果说他是后金背上的一根芒刺,那么谢尚政是他背上的一根芒刺,只是苦于找不到理由拔掉这根芒刺。但他只是佯作高兴地说,他心里清楚,袁崇焕提出这一建议,肯定是另有所图。
袁崇焕道:“那好,但是有个前提,就是要对贵军的营制进行改革。”
毛文龙想了想才问:“那袁督师认为如何改好?”
袁崇焕平静地道:“毛帅所统的兵马,按人数分营,每营参将以上的军官由朝廷任免,每营设置监司,监司由朝廷委派。”
毛文龙一听,马上道:“袁老弟,你该知道,我是行伍出身,我算看透了按人数分营、官员由朝廷任命、由太监充当监军的弊端。正是由于这些弊端,才导致我军损兵折将,丢失辽东。我就是从中吸取教训,不搞什么营制,不要什么监军,以二百人的本钱起家,拉起一支四万人马的队伍,如今占据大半个辽东半岛,牵制着关东几十万满鞑子。说真的,这个摊子也够我累的,我是杭州人,不知你是否到过杭州,可你肯定听到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我是做梦都在想念我的老家,几次想撂下这副摊子不干了。”
“杭州我是去过,而且还在那儿待了好些日子,说那儿是天堂,一点也不为过。老前辈出生入死,功勋卓著,如能急流勇退,必然是流芳千古,为后辈留下一个不恋权、一心为国、公正无私的好榜样。”
毛文龙冷冷一笑:“我确实是想告老还乡,但是据我所知,眼下最希望我离开这儿的是满鞑子。我一离开他们就会趁虚而入,我的这支部队一离开我,定会作鸟兽散,非但不能为国守边,而且还会祸害百姓。所以为国家想,我还得在这儿待上几年。”
“毛帅凭什么这样说?”
毛文龙把头凑近袁崇焕,低声道:“因为我这些部下,有一半人都是强盗出身,当过海匪。”
袁崇焕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没就这个话题续谈下去,两人又喝酒喝到半夜。这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船上休息,但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片刻,等天一亮,他就把谢尚政召来,商议起来。
这天毛文龙倒是回到船上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次日中午,他刚起身洗漱完毕,随从便来报告,袁崇焕请他用过午饭后一起去山上阅兵,观看驻岛士兵的射箭比赛,还告诉他,袁崇焕想明天回山海关。毛文龙也觉得再待下去也没趣,心想这小子是以阅兵的名义请他来的,实际上是要夺他兵权,如今被顶了回去,总得找个台阶下来,一起看看射箭,算是阅兵也算是一个台阶。于是,毛文龙用过午饭后,便带着自己的部众来到山下。等在山下的袁崇焕一见,便道:“晚生明天出发,海外的事情全寄托在老前辈身上了,请受我一拜。”说着,他朝毛文龙深深一拜。
毛文龙也回拜道:“请袁督师尽管放心去,只要有老朽在,满鞑子就休想突破海上防线。”
袁崇焕又问起他随从军官的姓名,多是姓毛的。毛文龙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孙子。”
袁崇焕笑了,说道:“你们在海外劳苦多日,每月禄米也只有那么一斛,说起来痛心呢,大家都为国家尽力,也请受我一拜。”
这些军官都回礼拜谢后,袁崇焕与毛文龙一起朝山上走去,毛文龙手下的士兵都被留在山下,他只是带着一些部将与随从上山。这是岛上唯一的一座山,不高,山顶十分平坦,而且面积不小,今天谢尚政让人在这儿搭建了一顶帷帐。袁崇焕与毛文龙到了山上,走进帷帐,两人在帐内的椅子上坐下后,袁崇焕问:“昨天晚生劝老前辈急流勇退,辞职还乡的事,老前辈是否能慎重考虑一下,如能同意,今天就跟着晚生一起回山海关,我想圣上一定能批准您的辞职报告。”
毛文龙把脸一沉:“这事我不是昨天跟袁督师说了,今天我是来观看射箭的,不是来讨论是否辞职的。”
袁崇焕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沉的冷笑:“那我就想问一下毛帅,最近满鞑子从海上偷运八门红夷大炮被你的部下截住了,可是你的部下只扣下四门,却放行了四门,此事你可知道?你们是否收了买路费后放行的?”
毛文龙一怔,马上抵赖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只扣下四门,我会把八门全都劫了。”
袁崇焕又问:“据我所知,满鞑子走私的人参,大部分是从海路偷运到关内的,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你下令收了过路费放行的。去年满鞑子粮食歉收,他们就是用走私人参的钱,买了十多万担大米,又从海路运到关外,也是你下令收了买路钱放行的。”
毛文龙大怒道:“就是我放行了又怎么地?朝廷老是拖欠我们军饷,我养了四万多兵马,不得已弄点外快弥补欠发的军饷,又有什么不可?就是错,那也是被朝廷逼出来的!姓袁的,你不是也在暗中与满鞑子议和吗?你以为你这些勾当我就不知道吗?”
袁崇焕一听,再也忍不住,拿过身旁佘刚抱着的尚方宝剑,呵斥道:“来人,将他给我捆了!”
几个身着铠甲的武士从帐外冲了进来,将毛文龙按住,扒下他的帽子和袍带,将他捆住。
毛文龙的部将与随从发现外面有伏兵,见袁崇焕手中又拿着尚方宝剑,竟然全都怔在那儿,不敢动弹。
袁崇焕又喝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山海关?”
毛文龙吼了起来:“不去,我死也要死在皮岛!”
袁崇焕朝倔强的毛文龙看了一会,才道:“你有十二条应该斩决的大罪,知道吗?按我朝祖宗定下来的制度,大将领兵在外,必须接受文官的监视。你在这边一人专制,军马钱粮都不接受核查,一该杀。大臣的罪没有比欺君更大的,你送上的奏章全属蒙骗,杀害投降的士兵和难民,假冒战功,二该杀。你说你如在登州驻兵取南京易如反掌,此言大逆不道,三该杀。每年饷银几十万,不发给士兵,每月只发三斗半米,侵占军粮,四该杀。擅自在皮岛开设马市,私自与夷人与满鞑子来往,五该杀。部将几千人都冒称是你的同姓,副将以下都随意发给布帛上千匹,走卒、轿夫都穿着品官官服和袍带,六该杀。劫掠商船,自己做了盗贼,七该杀。强娶民间女子,不知法纪,部下效仿,使得百姓不安于家,八该杀。驱使难民远远去帮你盗窃人参,不听从的就被饿死,岛上白骨累累,九该杀。用车送金子到京师,向官员行贿,并在岛上为阉党头目魏忠贤雕塑加有冕冠的肖像,十该杀。铁山一战败北,丧师不计其数,却掩败为功,十一该杀。设镇八年,不能收复一寸土地,坐地观望,姑息养敌,十二该杀。”
袁崇焕的这番话宣布完后,毛文龙已经丧魂失魄,说不出话来,两腿一软跪了下来,不断地叩头,请免他一死。袁崇焕不予理睬,而是把目光投向毛文龙的部将,冷冷地问:“毛文龙这样的罪状,该不该杀他?”
大家都吓得唯唯诺诺,不敢为毛文龙辩解,唯有孔有德道:“毛帅虽然有罪,但也有功,数年劳苦,守住皮岛也不容易。”
袁崇焕一听,训斥道:“毛文龙本是一介平民百姓,官做得也够高了,全家都得以荫封,足够报他的功劳了,他应该有感恩之心,岂能这样悖乱违逆!”
孔有德再也不敢多说。
袁崇焕又把尚方宝剑供在上方,然后面对宝剑跪下磕头道:“臣下今天将毛文龙就地正法,为的是整顿军纪,将领中间有谁与毛文龙一样,那也绝不宽恕,如果我自己不能依法办事,那就请圣上像处置毛文龙一样,将我处置。”
说罢,袁崇焕起身,下令将毛文龙推出处决。片刻,外面传来三通鼓声后,负责执行的行刑手便回来报告说,已将毛文龙处决。
此时,袁崇焕又对毛文龙的部将与随从道:“本官今天只处置毛文龙一人,其他人都没有罪,本官只是依法办事,绝不会株连他人。”
毛文龙的麾下有数万之众,在明军中以凶猛强悍闻名,然而面对沉着果敢的袁崇焕,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全都被他雷霆般的手段镇住。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袁崇焕命人用棺材将毛文龙入殓后,第二天还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亲自用肉酒祭奠,祭文是他亲自写、亲自读的,当他读到“昨天杀你,是朝廷的法律;今天祭奠你,是出于同僚、友人的感情”时还流下了眼泪。之后,他便大刀阔斧地进行营制的改革,首先清点了毛文龙兵马的人数,清点的人数是二万八千,并非所说的四万,并把这些人分为四协,任命毛文龙的儿子承祚,也就是继承了毛文龙名义上的职位,兼领一协兵马。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游击刘光祚为其他三协的首领。其中副将陈继盛是毛文龙的丈人,与毛文龙同岁,他的女儿是毛文龙的小妾。同时收回毛文龙的敕印与尚方宝剑,交由陈继盛掌管,这样他就成了事实上的一把手。毛文龙的尚方宝剑是天启年间那个木匠皇帝向他颁发的。当时,天启同时向满桂、王之臣与毛文龙三人发了尚方宝剑,崇祯继位,清除了魏忠贤后,将满桂与王之臣的尚方宝剑收了回来,而没将毛文龙的收回。之后袁崇焕又犒劳了东江的将士,传檄安抚各岛百姓,把毛文龙制定的苛政全部废除。他回到山海关后,马上把处置毛文龙的事上书报告给崇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