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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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国:卷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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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汉姗鼓起勇气,仍然坚持着让丈夫去请医生来为孩子看病。

开始的时候埃曼纽尔差点要发怒了,他指责妻子不相信上帝,除了不停的焦虑就不能做些其他的好事了。一想到她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上帝他就觉得生气。

埃曼纽尔自信满满地讲着大道理,声调悲伤,这让汉姗觉得愧疚,便忍不住流下眼泪。

埃曼纽尔一看到妻子痛哭,那颗心马上变软了,立刻走上前来亲吻她。不过这样的举动似乎让事情变得糟糕,汉姗更绝望地哭着,还躲开了丈夫的亲吻。

他非常惊讶,他很少看到她表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自从两人订婚开始,他就很少见过妻子流泪。订婚的晚上她流泪了,不过那泪水是情不自禁、深情款款的,那泪是表达她对丈夫的爱意——想到那晚美好的场景,埃曼纽尔的心就软了,他温柔地抱着汉姗,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和脸。

“但是,亲爱的,我的宝贝啊,要是我知道我的言语会让你如此难过,我刚才肯定不会这样说的。我不是存心让你伤心的,而且你也知道事情的经过。你可以让哈辛医生来一趟,看看他如何诊断,这如果能让你的情绪好些的话,我肯定不会反对你的。我让尼尔思马上准备车子,待会就去接医生过来。”

一刻钟之后,汉姗听到马车经过拱门出去的声音,于是她和阿比侬开始整理房间,以便迎接医生的到来。她第一次这样无比期望一位陌生人来到自己的家中,她明白,这个陌生人也许会不太友善,也许会对她家中的东西嗤之以鼻。她们在大房间中洒了水,并认真清理了一番,还将凳子和桌子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其实,除了这些也就没什么可打扫的了。卧室中的床上被她们铺上了干净整洁的亚麻床单,她把在院子里玩的小戴格妮和希果丽带到房中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甚至想给两个孩子穿上周末才有机会穿的衣服,不过要真打扮得这样隆重,埃曼纽尔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汉姗便只把孩子们的脸擦洗干净,穿好围兜就作罢了。即使这样她也觉得很满足。至于雷蒂,她什么都不能做。昨夜后半夜的时间他睡得很安稳,现在他还在沉沉地睡着,汉姗不愿意吵醒他。

她觉得埃曼纽尔也应当好好打扮一下,不过当她看到丈夫经过院子时,身上穿的是那件工作衫,脚上穿的还是那双又大又笨重的靴子时,心想不过是请个大夫来为孩子诊断,要求他换衣服,这绝对是在浪费时间,他肯定不会答应,因此她只能自我安慰:今天是礼拜一,他身上穿的工作服和靴子还算干净。

埃曼纽尔明确地表示他不想在他的房间里接待那位大夫,其原因是:他一直讨厌医生这个职业,他认为这个社会太重视医生,导致大家觉得医生很重要;现代社会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士渐渐生活放荡,他觉得他们生活习惯的变化和大家过分地依赖医生这个行业有关。人们动不动就找医生,大病小病都会让药剂师帮忙,几乎到了盲目依赖的程度,这对他们的身心发展是不利的。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他们觉得身体和精神的伤痛,可以用医药来缓解。因此他们不会用真正有用的治疗方法——节俭,节俭与保持运动对一个人的健康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除去这些,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看到哈辛大夫。哈辛大夫不在他的朋友圈内,有时候遇到有人生病或者垂死时,他们总是要碰面的。埃曼纽尔对于社会形式的拘束非常反感,而哈辛大夫保养得非常好,一直保持着整齐的步伐,就连说话的强调都很有形式。这些都让埃曼纽尔觉得他在同拘泥的旧社会形式打交道,因此很反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被迫想到了过去一些与他相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他已经把往日所有悲痛的回忆都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他不愿意再想起,也不愿让那悲伤痛苦的记忆重新被唤醒。

最后的原因便是这个地方的人都不太喜欢哈辛大夫。他们觉得哈辛大夫的医术非常平庸,他最喜欢收集一些艺术品,他身边布满各式各样的艺术品。他还喜欢建造别墅,举办舞会,还有每年都会去国外旅游。反正,他凭借丰厚的个人财产,过着舒适的生活,而不是努力行医。

所以,有了这些理由,埃曼纽尔答应汉姗请哈辛大夫来为儿子雷蒂看病,当然是做了不小的让步的。他坚信雷蒂的身体是健康的,如果不信的话,那简直就是不信上帝了。因此他多多少少有些不高兴,这天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有精神地去喂马,也没将干草拿出来。另外,昨晚刮的大风损坏了一些器具,这让他觉得更加烦躁。

必须承认的是,牧师公馆昔日虽然非常富丽堂皇,但是现在有些地方已经渐渐被损坏了。埃曼纽尔来到这儿时,当时农产品价格下降,而且大家要求改良的呼声很高,那时候农耕事业发展得十分不顺利,除去这些,他一直很倒霉。他的牲口接连出事,而且在饲养和用新方法施肥方面他的尝试并不成功。他本来想利用新方法提升农民的收益进而进行推广,而且他的日常花销比较大,尽管他母亲给他留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他工作也非常认真,每天五点就去马厩干活,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的工作仍然做得很糟。

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事情在最后才成这样。他是一位牧师,除了使用牧师公馆和他应有的土地,他没有接收任何别的酬劳。为了做到“朋友”之间财富共享,他依靠土地收入养活自己,只要从事救济活动,他就会要求农民们将他们的税收和捐款交给贫穷赈灾基金会。郊区的会众中假如有人需要赈灾款,那么就可以从基金会中拿出款项赈灾。这里面起关键作用的就是他了,他就像值得信赖和尊重的执事巡视员一样。不过相对牧师,埃曼纽尔更希望大家将他当成一名普通的农夫。他常常自称自己是大家的“教堂服务员”,他也非常喜欢这个称呼。就像他说的,“尊贵的牧师先生”和“牧师阁下”这类很累赘的尊称很快就会被他的自称取代。

4

上午十点,尼尔思便将医生给请来了,医生坐在车子的后面,他自己带了摇椅坐着,身上穿着皮大衣,手上戴着一副棕色的手套。他下了车之后,埃曼纽尔很拘谨,很不自然地同他握手,接着便一言不发地上楼梯。在门厅那儿,医生脱下他的外衣,露出里面穿着的黑色衣服,衣服上装饰了一枚镶着钻石的别针。他大概四十岁的样子,体态保养得很好,长得轮廓分明,样貌英俊,外带着一丁点胡须。很显然他从一开始就在尽量地低调,不让自己对埃曼纽尔这奇怪的工作服表示出任何一点惊讶,而且在进入会堂后,他也极力装作对里面的东西不太在意的模样。他很小心地让自己不表现出任何一点的好奇和失态,为此,他还特意将他那副夹鼻的金框眼镜从他那高挺的鼻梁上拿下,让自己以一副平稳的心态、没有拘束的姿态说话:

“啊,我们先去瞧瞧小孩吧。”

“正是我太太的要求,她想让你瞧瞧我儿子的情况。”埃曼纽尔说道,大夫的口气多多少少让他觉得被伤害了自尊。

“我自己倒没有觉得情况多么严重,也许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感冒伤风吧!”

“噢,瞧一瞧就知道了。”

当大夫走进卧房的时候,汉姗正从孩子床边的椅子上站起。大夫在门口处停了片刻,这次他没能掩饰心中的惊讶。人们常常谈到的未尔必牧师的夫人,人们谣传的或者他自己想象的形象,同眼前真实看见的女士显然差距很大。

他走进屋里同她握手,心中猛然间涌出一种同情的感觉,说道:“夫人的孩子病了,但愿他没什么大碍……你先生觉得他只是寻常感冒而已。”

孩子还没醒来,医生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把袖子上的大袖罩摘下,接着用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摸雷蒂的头和脉搏,雷蒂依旧在沉睡中,直到医生摸到盖住有问题的耳朵的棉絮时,他才缓缓醒来。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当他看到床边的妈妈时,神志才完全清醒。他又瞧了瞧那位不认识的医生,看到他穿着黑色衣服,胸前别着钻石别针,一说话就露出又白又大的牙齿,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蓝色的眼瞳中瞬间出现恐惧的神色。

汉姗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让他坐在床上,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

“我的孩子啊,不要怕,他是医生,是来为你看耳朵的。耳朵痛总是让你难受,很讨厌的,这位医生是个好人,他会帮你把耳朵治好的。”

这孩子似乎明白了母亲的话。他把嘴巴张得老大,默默地流出了眼泪。不过当他发现父亲就站在床尾的时候,他连忙将泪水收了回去。他好像知道,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必须显出自己不畏惧和勇敢的品质,那样父亲才会感到高兴和骄傲。之后,医生开始检查那只有问题的耳朵,当他拿开那团棉絮的时候,耳朵中流出了一些恶臭刺鼻的液体。

医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问道:“这样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汉姗回答道:“陆陆续续已经有两年了!”

医生猛然抬起头,似乎耳朵听到了难以置信的话。

“两年了?”

“没错。”

他看了埃曼纽尔一下,但是埃曼纽尔误会了医生的意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夫人说得是对的。

汉姗此时开始对医生讲述这毛病反复发作时的具体情况,还有昨天晚上那惊恐的情形。医生认真地听着,但是他显然有心事。当她说完的时候,医生要了一支蜡烛,拿着蜡烛在孩子的眼前晃来晃去,接着用手托着孩子的后脑,仔细地检查耳后根的情况。因为初期肿瘤,耳后根的皮肤已经开始肿胀。

直到此刻,埃曼纽尔仍然站在床脚边沉默无语,他将双手放在后背,默默地站着。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就让汉姗照她自己的心意去办事。当他看到孩子坐在床上,眼中含着泪水,极力忍住疼痛和惧怕,保持镇定时,虽然他很为孩子担心难过,但是在医生为孩子检查的时候,他控制自己不去干预医生的下一步举动。

不过当医生拿出医疗箱,从里面拿出不少顶部尖锐的医疗器具时,他终于没能沉住气,脱口问道:

“必须要用这种东西吗?”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挑衅的意思,不过医生还能忍受他这种口气。

医生惊讶地抬起头,说道:“没错。”他简短地回答着,准备做一次手术,让埃曼纽尔夫妻准备毛巾、热水还有别的工具。埃曼纽尔犹豫再三,站着没动。他真的得协助这个医生对他的孩子动刀吗?这简直就是对孩子的伤害啊。雷蒂一看到那些尖锐的医疗器具时脸色变得苍白,神情中似乎在向父母求救。埃曼纽尔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神,但是当他看到汉姗在尽力帮助医生,做好准备让孩子进行手术时,妻子冷酷地将孩子的性命让这个骗子医生来处理使他觉得更加难过。

接着,医生拿着一根尖锐细长的银针走过来,看到这一幕,雷蒂终于快被吓死了,他赶紧藏到母亲怀中。埃曼纽尔退出房间,他不愿意看到对孩子摧残和虐待的场面,汉姗必须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他走到客厅,但是在那儿他还是可以听到儿子那肝肠寸断的尖叫声,他继续向前,走进自己的卧房,焦急地来回踱步,想让自己不再听到雷蒂痛苦的叫声。他心里乱成一团,激动又紧张。他不明白汉姗的做法,他认为就好似在自己的地盘中被别人放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可耻地被自己最信赖最不会怀疑的人给出卖了。

差不多十五分钟后,他听到客厅有人在说话,他走出来,看到那位医生正在拿着帽子叮嘱汉姗,他一出来,医生便马上告辞了。

埃曼纽尔一直跟在医生的后面,走廊上医生忽然说:“我觉得你真的是高估了令郎的情况,你夫人在场我并未特别详细地说明,不过我觉得不应当瞒着你,我有责任跟你说清楚,他的病情有些严重。因为长时间的积累,发炎肿胀已经硬化,引起了他耳痛的毛病,而且我很怕这种情况是恶性的。非常不幸,因为你们并未及早关注,它已经遍布耳朵内部所有的管道了。目前我无法确认这种病情会如何发展,但是因为最近病情恶化了,我们必须防范危机的发生。刚刚我已经竭尽所能为孩子治疗,我将骨膜穿刺让那恶臭的液体能够自由地流出,我也交代下去给孩子的脚涂抹酵素,还要给他包扎冷绷减少头部的压力……我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让你的孩子尽可能地在安静的环境中不被骚扰,然后看看肿胀会怎么变化。睡觉时如果有一点点恶化的可能,如果发生痉挛那就更严重了,你们要马上去叫我。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来防范这恶疾和随之而来的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