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幕二 拉彼鲁兹(3)
“我重新激活了那些老化的碎片,而普通人就会不知不觉地让那些碎片侵袭他们全身的肌体。那些上帝赐予人类的战士,我强迫它们全部自卫、抵御破坏。对于那些战士,一般生物会重新改造或者任其在无所事事中沉沦,我却强迫它们持续工作,而不断注入的新刺激物则帮助甚至引导它们工作。我这样坚持不懈地研究生命,其结果就是,我的思想、我的动作、我的神经、我的心脏、我的灵魂,从来没有失去各自的功能。由于这一切在人世间融会贯通,由于熟能生巧,凭借三千年的生存经验,趋吉避凶我自然比别人更拿手。又因为我从一切事物中都成功地取得了一些经验,所以我在任何状况下都能预料到所有损失,预感到所有危险。因此,您不可能让我走进一座有坍塌风险的房子。噢!不,我见过的房子太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好坏。您不可能让我和一个笨手笨脚、不会玩枪的人一起去打猎。从杀死妻子普罗克里斯的刻法罗斯[36],到弄瞎亲王殿下眼睛的摄政王[37],我见过太多蠢笨的家伙。在战争中,您不可能让我去夺取某某阵地,新手也许会接受这个任务,因为我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计算出到达这块阵地的所有足以致命的直线和抛物线。您会对我说,人无法预料一颗流弹。我要回答您,一个已经躲过了一百万颗子弹的人,不能原谅自己被一颗流弹杀死。啊!别摆出不相信的样子,因为归根结底,我本人在这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我不能对你们说,我是长生不死的人。我只是告诉你们,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换句话说,当死亡意外来临时,我能避开。比如说吧,无论如何,我不会在这里和德洛奈先生单独呆上一刻钟,因为这会儿他在想,如果他把我关进巴士底狱的一间单人牢房,他要用挨饿来试验一下,我是否真的长生不死。我也不会和孔多塞先生呆在一起,因为这会儿他想把戴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里的东西倒进我的酒杯,而那东西是毒药。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出于对科学的好奇心,他仅仅是想知道,我会不会因此死掉。”
德卡廖斯特罗伯爵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两个人吓了一跳。
“勇敢地承认吧,德洛奈先生,我们这儿不是法庭,再说,动机不会受到惩罚!说说吧,我刚才说到的事情,您有没有想过?还有您,孔多塞先生,您以您心爱的情人——科学的名义,说说吧,那只戒指里是不是真的有毒药,而您想让我尝尝看?”
“真的!”德洛奈先生脸红了,他笑着说,“我承认您说得对,伯爵先生,这么想真愚蠢。就在您指责我的时候,这个荒唐的念头刚刚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呢,”孔多塞说,“我和德洛奈先生一样坦诚。我确实想过,如果您尝尝我戒指里的东西,我认为您的长生不死将一文不值。”
话音刚落,餐桌上立即响起一片惊叹声。
这两个人的供认,并非证实德卡廖斯特罗伯爵真的长生不死,而是证实了他的洞察力。
“你们看出来了吧,”卡廖斯特罗心平气和地说,“你们看出来我猜对了吧。那么,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同样也是如此。在漫长的人生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我第一眼就能看穿我所遇见的人的过去和未来。
“在这一点上,我的判断很可靠,甚至扩展到了动物和没有生命的物体。如果我上了一辆四轮华丽马车,我从马匹的神态就能看出它们会不会发怒狂奔,从马车夫的表情就能看出,他是要让我翻车还是要撞倒我;如果我上了一艘船,我能猜到船长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还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因此也就知道,他是没有能力,还是不想进行必要的指挥。这样,我就避开了那个马车夫和那个船长,离开了那几匹马和那艘船。我不否认偶然也会犯错,但我能减少差错。我并不像大家那样有一百次犯错的机会,而是避开了九十九次,只要小心提防剩下的百分之一就行了。这正是我活了三千年的好处。”
卡廖斯特罗的这些话,激发了几个人的热情,另外几个人则感到心情沮丧。其中,拉彼鲁兹笑着说,“这么说,我亲爱的预言家,您应该和我一起上船去周游世界。您能给我帮上大忙呢。”
卡廖斯特罗沉默不语。
“元帅先生,”航海家继续笑着说,“既然德卡廖斯特罗伯爵先生不愿意离开如此志趣相投的同伴,我也理解这一点,那么您得允许我告辞了。请原谅我,阿加伯爵先生。请原谅我,夫人。但是现在敲响了七点钟,而我答应了国王,要在七点一刻坐上马车。现在,既然德卡廖斯特罗伯爵先生不想去看看我那两艘船,那么他至少要告诉我,从凡尔赛到布雷斯特[38]的路上,我会遇到什么事。至于从布雷斯特到北极,我就不问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过,老天啊!从凡尔赛到布雷斯特,我得请教一下。”
卡廖斯特罗再一次端详着拉彼鲁兹,眼神是那么忧郁,表情既温和又悲伤,在座的大多数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忧虑不安。但是,航海家什么也没有察觉。他向宾主们告辞,仆人们替他套上一件沉重的宽袖毛皮长外套,杜巴里夫人把一些美味的滋补药丸悄悄地塞进了他的口袋。旅行家很喜欢这种药丸,却几乎永远也想不到为自己准备。这些药丸,只是让他在旅途上寒冷刺骨的漫漫长夜里,思念远方的朋友。
拉彼鲁兹仍然笑容满面,他毕恭毕敬地向阿加伯爵行礼致意,接着把手伸向老元帅。
“别了,我亲爱的拉彼鲁兹。”黎塞留公爵对他说。
“别这么说,公爵先生,说再见吧,”拉彼鲁兹回答,“不过,说真的,大家好像以为我是一去不返了。周游世界,仅此而已,离开四五年,不会更久了。这样的话,不应该说‘别了’。”
“四五年!”元帅大声说,“嗨!先生,您为什么不说四五个世纪呢?在我这把年纪,日子是用年来计算的。我还是对您说别了吧。”
“呵!问问占卜先生吧,”拉彼鲁兹笑着说,“他会预言您再活上二十年呢。是吗,德卡廖斯特罗先生?啊!伯爵,您怎么不早点把您的神奇药水告诉我呢?要不然,无论价格多么昂贵,我都会买上一桶放在‘星盘号’上。这是我的船的名字,先生们。夫人,在您美丽的手上再留下一个吻吧,从现在起到我回来,这肯定是我能看到的最美丽的一只手了。再见!”
说完,他走了。
卡廖斯特罗一直保持沉默,这是不祥之兆。
大家听到了舰长走下台阶的响亮的脚步声,他在院子里欢快的讲话声,以及他对围拢过来向他告别的那些人说的最后几句辞行话。
然后,马儿摇晃着套上铃铛的脑袋,车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车轮在街道的石板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在这次神秘的旅行中,拉彼鲁兹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他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
大家都在仔细倾听。
当他们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时,如同被一种超自然力量拉拽着,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卡廖斯特罗。
这时候,在那个人的脸上,似乎有一道德尔斐[39]的神光,让在座的人都不寒而栗。
一阵奇怪的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阿加伯爵首先打破了沉寂:
“为什么您不回答他的问题呢,先生?”
这个问题表达了大家共同的忧虑。
卡廖斯特罗打了个激灵,仿佛这个问题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了。
“因为,”他回答伯爵说,“如果我回答他,就不得不对他撒谎,否则就太残酷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我必须告诉他:‘拉彼鲁兹先生,黎塞留公爵先生对您说“别了”而不是说“再见”,他说对了。’”
“啊呀,”黎塞留脸色煞白地说,“真见鬼!卡廖斯特罗先生,您这是在说拉彼鲁兹吗?”
“噢!您放心吧,元帅先生,”卡廖斯特罗赶快回答,“这个悲伤的预言不是针对您。”
“什么!”杜巴里夫人叫起来,“这个可怜的拉彼鲁兹,他刚才还吻了我的手……”
“不仅是他再也吻不到您的手了,夫人,而且他再也见不到他今天晚上刚刚告别的这些人了。”卡廖斯特罗说。他专注地察看着他那只盛满水的杯子,由于杯子放置的方式,周围物体的投影把里面的水横向切成几层,杯子里闪烁着乳白色的光。
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谈话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在场的人向卡廖斯特罗提问时,不论语调还是目光,都严肃庄重,近乎惶恐不安,看样子,好像大家在谈论古代神谕里一些绝对灵验的预言。
在这全神贯注之际,德法夫拉先生集中体现了大家共同的情绪,他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踮起脚尖走过去察看是否有仆人在前厅里偷听。
不过,正如我们以前说过的那样,黎塞留元帅先生的府邸是一座照料得井井有条的房子,德法夫拉先生在前厅里只看见一个老总管呆在那儿,像偏僻处的哨兵那样认真,在餐后甜点的庄严时刻,警惕地守卫着餐厅周围。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边坐下,一边向在座的人做手势示意没有外人。
“既然如此,”杜巴里夫人顺着德法夫拉先生的意思说,仿佛他大声说出了请大家放心的保证,“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我们,是什么在等待着这个可怜的拉彼鲁兹吧。”
卡廖斯特罗摇了摇头。
“说吧,说吧,德卡廖斯特罗先生!”男人们哀求说。
“是啊,我们这都求您啦。”
“那好吧,拉彼鲁兹先生走了。就像他对你们说过的那样,他一心想周游世界,继续库克船长[40]未完成的旅行。那个可怜的库克啊!你们知道,在夏威夷群岛被人暗杀了。”
“是呀!是呀!我们知道。”所有人都在拼命点头,似乎是头在说话而不是声音。
“一切都预示着这次旅行将获得圆满成功。拉彼鲁兹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海员,而且,国王路易十六为他画出了一条巧妙的航线。”
“是啊,”阿加伯爵插嘴说,“法兰西国王是一个精通地理的人。这是真的吗,孔多塞先生?”
“一个国王不需要像他那样精通地理,”侯爵回答,“其实,国王们对一切都只需要略知皮毛即可。这样,他们完全可以让那些知根知底的人来指导。”
“这是忠告啊,侯爵先生。”阿加伯爵先生微笑着说。
孔多塞脸红了。
“噢!不是,伯爵先生,”他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想法,一个哲学通则而已。”
“这么说,他已经走了吗?”杜巴里夫人问,她急于打断任何偏离中心话题的闲聊。
“嗯,他走了,”卡廖斯特罗接着说,“但是,你们别看他这么匆匆忙忙,不要以为他马上就能出发。不,我预计他在布雷斯特还要耽搁很长时间。”
“真遗憾,”孔多塞说,“现在正是出门旅行的好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二三月份要更好些。”
“噢!别埋怨这两三个月啦,孔多塞先生,这段时间他至少还活着,他满怀希望地生活着。”
“我想,给他配备了很好的副手吧?”黎塞留问。
“是的,”卡廖斯特罗说,“指挥第二艘船的人是一名杰出的军官。我见过他,当时他还很年轻,可惜太冒险太勇敢了。”
“什么!可惜!”
“嗯!一年后,我寻找这位朋友,却再也看不到他了,”卡廖斯特罗不安地说,一边查看着他的杯子,“你们中间有没有哪一位是德朗格勒先生[41]的亲友呢?”
“没有。”
“没有人认识他吗?”
“没有。”
“好吧!死亡将从他开始。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在场的人从胸膛里发出一阵恐惧的低语声。
“那么他……他呢……拉彼鲁兹呢?”有好几个人气喘吁吁地问。
“他航行,他上岸,他又上船。一年,两年,航海一帆风顺。人们不时得到他的消息。后来……”
“后来呢?”
“一年一年过去。”
“最后呢?”
“最后,海洋广阔无垠,天空暗淡无光。这儿那儿,未经勘探的土地忽然涌现,这儿那儿,狰狞面目时隐时现,如同希腊群岛上的怪兽。大雾弥漫,它们窥探着在暗礁急流中间穿行的船舶,接着是暴风雨,比海岸更为殷勤好客的暴风雨,然后是不祥的火光。噢!拉彼鲁兹!拉彼鲁兹!如果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我要对你说:‘你像克里斯托弗·哥伦布[42]为了发现新大陆那样出航,拉彼鲁兹啊,你要提防那些未知的岛屿!’”
他不做声了。
众人不禁打了一阵寒颤,他的最后几句话还在餐桌上方回响。
“可是,您为什么不预先警告他呢?”阿加伯爵大声问,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受到了这个不寻常的人的影响,这个人在故意煽动所有人的情绪。
“是啊,是啊,”杜巴里夫人说,“为什么不去追他,为什么不把他追回来呢?像拉彼鲁兹这样的人的性命,肯定值得一个信差跑一趟吧,我亲爱的元帅。”
元帅明白了,起身要去拉铃。
卡廖斯特罗伸出一只胳膊。
元帅又倒在安乐椅上。
“唉!”卡廖斯特罗继续说,“一切劝告都是白费力气,预见命运的人改变不了命运。即使拉彼鲁兹先生听见了我的话,他也是一笑置之,就像卡珊德拉预言时,普里阿摩斯[43]的儿子们一笑置之一样。哎,瞧,您自己也在笑,阿加伯爵先生,笑容还会传染给您的同伴们。噢!别克制了,德法夫拉先生,在听我讲话的人中间,我从来没有发现一个轻信的人。”
“噢!我们相信。”杜巴里夫人和老黎塞留公爵大声说。
“我相信。”塔韦尔内小声说。
“我也相信。”阿加伯爵礼貌地说。
“是啊,”卡廖斯特罗接着说,“你们相信,你们相信,因为说的是拉彼鲁兹,不过,如果说的是你们自己,你们就不相信了吧?”
“噢!”
“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承认,我相信的是,”阿加伯爵说,“如果德卡廖斯特罗先生对拉彼鲁兹先生说了‘您要提防那些未知的岛屿’,那么他就会提防。至少,他还来得及避开那些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