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沙漠中
黄昏时候,西方升起了密云,钢铁一般的颜色,似乎要下大雨。云展开来,更加浓厚了,我们看见了说不出的欢喜。我们将空水箱打开摆着,将帐幔平摊在地面上,几个人分别握着帐幕的角。可是等待又等待,云慢慢地向南方移去了,没有给我们一滴水。
穆罕默德沙断定说,我们一定是给鬼迷住了,永远出不了这个沙漠了。伊士南拜却满不在乎地说:“骆驼一只一只地先死,然后轮到我们;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约尔奇嘲笑我的罗盘,说它欺骗我们,引我们兜圈子。他说,无论我们每天走多少里路都不中用,最好还是不要徒劳吧,几天之后我们总要渴死的。我努力说服他,说罗盘是靠得住的,以往我们都是向东方走,太阳的位置也可以证明。他不理会这些话,他以为尘雾和鬼怪弄得人们连太阳也不敢相信了。
四月二十八日,从东北吹来的非常猛烈的风暴唤醒了我们;一阵阵对面不见人的沙云吹进我们的帐幕。黄灰色的沙风猛然冲上沙丘,又颓然从顺风的坡面卸落。我裹着皮大衣躺在露天底下,头上戴着风帽,一朝晨简直埋葬在沙里。这是我们此次旅行所遇着的最难当的风暴,一种“黑风”,将白昼变成黑夜。
因此我们走路就加倍困难。四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但空气是凉爽的,风使我们忘了口渴。
今天尤其需要会合在一处了,不容我先走;我的足迹立刻会不见的。若是看不见了大队的话,无论你叫喊,放枪,在咆哮的风声中都听不见;那时候一定是毫无办法地丧了命。惟有最近的骆驼才看得见,其他一切都消失在昏黑里。
风吹动的时候,其中含有几万万颗沙粒发出奇特的唿哨声音,这声音在古时已经助成了马可波罗的幻想。他描写大沙漠的恐怖情形说:“白昼里人们也听见鬼怪说话,有时有无量数乐器合奏的声音,有时还有打鼓声。所以在此地旅行的人必须紧紧地会聚在一起,牲口也须挂铃在颈上,以免迷失。晚上,为了确定第二天行程的方向,必须立下个标记。”
中午时候还是黑得不见天日,有时好一些,也只有一种昏暗的由黄红色直到灰色的不定的光。风暴若是对面吹来,我们就必须止步,免得窒息而死。那时候我们蹲下来,将面孔躲在骆驼背后。畜牲也要躺着,尾巴对着风,颈项伸在地面上。
一只小骆驼显然要完事了;它踉跄地走着,四肢颤抖,它的眼睛是无光泽的玻璃似的颜色,下唇悬垂着,鼻孔张开。约尔奇牵着它,在我们背后。
我们正在勉力地越过一个沙丘,丘脊上风暴加倍猖獗,猛烈地朝东方冲下一个丘谷去,那里的沙有一部分是平坦的。这时候约尔奇急急忙忙赶上来,只怕与我们失散了。那只骆驼再不能越过这个沙丘了,它倒下来,立刻侧身而卧,无论如何不会站起来了。我派两个人回去看看骆驼是死是活。他们消失在沙雾中几分钟,就回来了。足迹已经看不见了,他们没有勇气远离我们。我们旅行队的第三只骆驼就这样丧了命。
对于这个损失,我们已经漠不关心了。要紧的是拯救我们自己的生命。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想:不知道轮到谁先做牺牲品。
晚上七点钟,铃又响起,这是最后一次了。为了节省我的气力,我有个短时期骑在那只白骆驼上,那是最强壮的一只。伊士南拜慢慢地牵着骆驼在沙丘中间走;喀沁押队,一面赶着骆驼。
我们要离开这“死营”了。约尔奇便爬进帐幕里,睡在我的铺位上。他始终在咀嚼那羊肺,津津有味地把其中的水分咽下去。
穆罕默德沙还是躺在那老地方。我走到他那里,唤他的名字,他圆睁着那双灰色的昏乱的眼睛看我,可是他的脸上表现出安静和快慰,好像在等待下一瞬间进入天堂似的,他在《可兰经》里时常读到天堂上如何快乐的话。他的容貌改变得很可怕,而且皱缩了,成个小老头子,惟有脸上的古铜色还带一点生气。他呼吸得非常迟缓,时时喘气。我抚摩他的干枯的皱襞的前额,将他的头放舒服一些,然后抑制了我的悲伤,从从容容对他说:我们现在要向东方出发了,不久便提了满满的水壶回来;他该静静地躺在这儿,等到气力恢复之后就沿着我们的足迹走去,为的缩短他和我们的距离。可是我很明白,我们再见不到他的面了,几点钟之内他就要脱离这个愁苦的尘世了。他喃喃地说话,我们只听懂了“阿拉”两个字;他要抬起手来。他已经入于弥留状态了。我的心碎了,我责备我自己,这个生命的丧失该由我的良心负责的——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我离开了这个临死的人。
我也同约尔奇告别,并且叮嘱他跟着旅行队的足迹走来,惟有这样做才能救得他的生命。
奇怪的是剩下的六只母鸡还是活泼泼地叫着,这时候正高高兴兴地啄食那只杀死的羊。它们的生命靠这只羊还能支持好久,所以我们不杀死它们。它们也许能供我们利用,如果我们得到了水回到这里。约尔达希依然忠实地跟随我们,但是他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在第一个沙丘顶上,我回转头来再看一下那个“死营”,我们两个伙伴就托给它的命运了。那座帐幕竖立着成个黑色三角形,在明亮的西方天空之前。一会儿沙丘将它遮掩了,我心里反而觉得轻松了些,从此不再回头了。
在我们面前是黑暗和险恶的沙海。我的生命力好像刚觉醒过来。只要我还能像一条毛虫似地在沙上爬,我总要把这生命力保持得活泼而新鲜。我的身体里爆发一种难以抑制的求生欲望。我年纪还轻,不肯糊里糊涂死在沙漠里。我损失太多了,我还巴望生命给我很多东西。不要死!这便是当时支配我并且驱策我前进的唯一的念头。
但是前进很慢,令人失望地慢!在一个沙丘脊上,一只骆驼倒地了,立刻伸长四肢挺着脖子死去。它消失在我们后面漆黑的夜色之中。清朗的空中虽然闪耀着星,但是星光太微弱,照不见凹凸不平的地形。沙丘时常阻止我们前进。
剩下的四只骆驼也时常站住不肯走。有好多次,我们走过长长的一段路之后,才发觉穿鼻孔的绳结已经散开,走失了一只骆驼;我们只好回头去寻找。
伊士南拜似乎也要完结了。痉挛性的呕吐时时使他停步,他的肠胃愈空虚,身体愈没有力量。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在地上打滚,伸伸缩缩像一条毛虫。
我们就这样在沙丘中摸索着,比蜗牛还走得慢。我点起灯笼,徒步先走,寻求最容易走的道路。罗盘引我向东方走。灯笼投射黯淡的光线在沙坡上。我得不断地停住脚步,后面的铃声愈响愈远了。
夜间十一点钟左右,终于听不到铃声。我将灯笼放在一个沙丘顶上,自己坐下来休息。漆黑的夜和寂静笼罩着周围。我闭住呼吸听着,静待远处传来声音,并且向东方窥看,是否有牧人焚火报知和阗河森林临近了。但是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寂静,连我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最后,铃声又传来了,铃声相隔的时间愈来愈久,但是终于靠近了。旅行队走到我所坐的丘顶的时候,伊士南拜踉踉跄跄地走到灯笼跟前,就扑倒在地下,低声喊道,他一步也不能前进了,他要死在他躺的地方。
悲剧的最后一幕演出了。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我的力量向东急走。我立刻同伊士南拜告别,叫他在夜凉中休息几个钟头之后起来赶我,骆驼及一切东西都丢下不管。他没有回答,仰天躺着,张开大口,凝视着天空。
喀沁还能陪我走。我带走两个记时器、罗盘、小刀、铅笔和纸,一罐龙虾,一盒可可,还有十支纸烟——这并非有意,是机械地带走的。喀沁带着掘井用的铁铲,水桶和绳索。水桶内他装着那只羊的肥尾巴,几个馒头和一点羊血。匆忙之中,他遗忘了他的帽子,以后就必须把我的手巾借给他,免得他中暑。
带走的食品没有帮助我们什么,因为喉咙的粘膜那么干燥,我们什么也吞不下去,都要吐出来。但是在难忍的口渴中,饥饿感也完全消失了。
我们舍弃旅行队的残物的时候,恰好是午夜十二点钟——不久之前,这旅行队还是那么阔绰,伊士南拜没有望我,惟有约尔达希还在目送我们的背影。灯笼还点着放在伊士南拜身边,一时间做我们的灯塔,使我们明白走过的距离和方向。但是不久之后,它的黯淡的光辉便给沙丘遮掩了,包围着我们的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一)沙漠中旅行的困难,一般人很难想象。这里摘选的是实地经历的纪录,读过之后,该可以增进不少见识。
(二)这里摘选的文字是两节。前一节注重在什么?后一节注重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