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儿子——”
一条路从西方通到东方,另一条从北方通到南方。两条路相交在一座高高的小山上,那里有个村庄。房子成行的低低的处在两条路的旁边,构成个十字。村中间的小小的广场上,兀立着一座教堂的小钟楼。被冰雪封着的小河,在下边,顺着山脚的低谷蜿蜒而去。只有些地方,碧蓝的河面破裂了,滚滚的波浪在裂口处显着黑色。
一个女人挑着水桶,从家里出来。水桶合着她的慢慢的步调摇摆着。她谨慎小心地踏着滑溜的小路,沿着山坡,往下走去。阳光照得她的眼睛合成了缝。那辉耀的锐利的光芒,从雪堆上反映过来,把人的眼睛都弄花了。她走到山下。把水桶放到冰面的裂口上,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不见。房屋静悄悄的兀立着,好像沉没到雪的绒毛里似的。她站了一会,心神不安地向上边的村庄张望了一下,慢慢地顺着河边走去了。
小河转个弯儿,转入满生灌木的更深的山谷里去了。枝条从很厚的冰下微微的伸出来。通过草木丛,有一条隐约莫辨的窄窄的小路。她向那儿走去了。冻结的灌木丛在周围沙沙的发响,她勉强的向前走着。上边的树枝撩着她的脸,她把那些披着冰甲,敷着绒毛似的雪花的尖树枝,用手拨到一边儿去。
小路突然中断了。她停住脚,用呆钝的玻璃似的眼睛向前望着。
这儿的田地都在小丘上,在裂口里,在高岭上,在窄谷里。有些地方孤零零的生着灌木丛。可是她既不看那盖着雪的山丘,又不看那灌木丛,也不看那间或残留着去年秋天的红果子的野蔷薇。
一些莫可言状的黑色的轮廓,处处从雪下露出来。还可以看见一堆堆褴褛的衣服,以及生了锈的碎铁片。
她又走了两步,就慢慢的跪下来。他僵硬的,笔直的躺着。虽然如此,可是总觉得他小些,比生前小得多。脸好像用乌木雕成的。她用眼睛对这脸上,对这熟识的却又看不顺眼的脸上,望了一下。嘴唇死死的冻结着,鼻子尖起来,睫毛盖到眼睛上。这脸上表现着铁石一般的镇静。在脸旁,紧靠太阳穴,张着个圆圆的小孔。孔边上凝着血,异常鲜红的血。
他显然不是因为这个伤一下子就死了的。当人家从他身上剥去衣服的时候,他显然还活着,或者身体还暖着呢。这不是自己死去的,是强盗们的手把他的腿拉直,把他的胳膊顺着身子拉直的。在作战的那天,在他阵亡的那天,正是隆冬的天气,于是严寒立刻把死者的身体变成石头了。他们从死者身上没有什么可剥了。他们脱去了他的军用大衣、皮靴、裤子,甚至连包脚布都剥去了,只留下小褂裤。蓝色的衬裤仿佛生在身上了似的,好像用洋蓝在木头上画成的一般,竟辨不出皮肤和布来。光脚板同黑面孔对照起来,成了白得出奇的石灰色。一只脚掌冻裂了——死肉好像鞋掌似的脱落下来,露出了骨头。
她谨慎小心的伸着手,在死者的肩上摸了一下,感觉到小褂的粗呢和它下边的石头一般的尸体。
“好儿子……”
她没有哭。干巴巴的眼睛望着,看着,感受着一切。感受着儿子的黑铁似的面孔。感受着太阳穴上的小孔,脱落的脚掌,和那表现临死的痛苦的唯一现象——那好像弯爪似的痉挛的插入雪中的手指。
她把被风吹到她向后掠着的黑发上的雪,轻轻的抖擞了一下。一缕黑发落在尸体的额角上。她不敢去动它——那一缕头发贴在伤口上,黏在伤口上。
她屡次想把这一缕头发揭起。可是她不敢揭它,不敢动它,好像这可以使死者发痛,可以刺激他的伤痕似的。
“好儿子……”
焦干的嘴唇机械的低语着,仿佛他可以听见似的,仿佛他可以睁开那重重的黑睫毛,用那亲人的灰眼睛看一眼似的。
她发着呆,眼睛凝视着黑脸。她觉不着冷,觉不着两膝的麻木。
乌鸦从山谷里一棵孤树上飞起来。它沉重的鼓着翅膀,兜了个圈子,落到灌木丛下的一堆破衣服上,歪着头,凝视着,殷红的血斑浸透了被子弹打穿了的呢小褂。乌鸦凝然不动,仿佛在沉思似的。后来就用嘴啄起来了。起了一阵硼硼声。严寒把它的工作做好了;一个月以前这儿剩下的一切,都变成石头了。
她从麻木里清醒过来。
“咦叶!”
乌鸦艰难的飞起来,又落到几步远的盖着雪的一具尸体上。
“咦叶!”
她拾起一团雪,向乌鸦掷去。乌鸦跳了一下,就懒洋洋地飞到原来的树上去了。她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又对儿子望了一眼,就由小路上去了。
她在冰面的裂口上,弯着腰儿取水,在满满的两桶水的重压下,弯着腰儿慢慢地往上走着。这时候太阳升高了,可是严寒并不稍减。那时的雪色是碧蓝的,可是她不知道那雪果真是蓝色呢,还是她的眼睛被她儿子的石灰色的腿上那蓝衬裤的颜色映花了呢。
(一)那女人的儿子是德军入侵的时候战死的。德军占领了那地方,命令所有战死的人的尸体不许埋葬,也不许去探望,所以那女人只能偷偷地去探望。
(二)这篇文字像一幅图画。景色是惨凄的,静寂的,可是反衬出母亲爱儿子的深情。她不敢揭去那一缕头发,深情可以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