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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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朦胧夜的故事(5)

她的手还一直顺着他的手臂在抚摩,动作缓慢,几乎颇有韵律。这时他贪婪的眼睛一眯,从眼皮缝中往上窥视。起初眼前朦朦胧胧,一片紫红,只看到摇曳不定的灯火映出的一片云雾,接着他看见身上盖的那条有深色斑点的被子,现在察觉到这只正在抚摩的手,它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朦胧地,非常朦胧地看见了这只手,只是一束窄窄的白色光亮,像一片明亮的白云,飘过来,又缩回去。他将眼帘的缝隙不断张大一些。这时他清楚地辨认出了她像瓷器般洁白、鲜亮的手指,看到手指微曲,向前摩挲,接着又往回移动,虽有引逗调弄的意味,却充满了内在的活力。手指像触角似的爬过来,又缩回去,在这瞬间,他感到这手也是某种特殊的东西,活的东西,就像一只依偎着衣服的猫,像一只缩着爪子、娇态十足、呼噜呼噜地挨近你的小白猫,倘若猫的眼睛突然开始炯炯发亮,他并不感到惊讶。果然,这白洁的手抚摩过来时,眼睛不是在熠熠闪光吗?不,那只是金属的光泽,是黄金的闪光。现在,这只手又在往前摩挲,他看清了这光泽,那是一块垂挂在手镯上微微颤动的金属牌牌,那块神秘的、露了行迹的牌牌,八角形,一便士硬币大小。这是玛尔戈特的手,正在亲热地抚摩他的胳膊。顿时他心里升起一股欲望,要把这只柔白、未戴戒指的裸手抓住,放在自己唇上来狂吻猛吮。但是这时他感觉到她的呼吸,感觉到玛尔戈特的脸挨他的脸很近,他再也忍不住继续低垂着眼帘了,他喜出望外,满面春风,睁开眼睛盯住这张挨得很近的脸庞。这一下吓得她魂飞魄散,猛不迭把脸缩回。

现在那张低俯的脸投下的影子已经消失,亮光洒向那激动的花容,他认出了伊丽莎白,玛尔戈特的妹妹,这位不同凡响的小伊丽莎白。这一发现使他全身猛然一震,犹如遭到重重的一击。是做梦吗?不是,他凝视着那张唰的一下变得绯红的脸庞,她只好怯生生地把眼睛移开:这是伊丽莎白。他一下子就意识到那个可怕的误会,他的目光急不可待地往下移动,集中在她手上,果真,手上挂着那块牌牌。

他眼前,轻纱开始飞旋。他同当时的感觉完全一样,同那次晕倒在地时的感觉完全一样,不过他咬紧牙齿,他不愿失去知觉。往事统统压缩在一分钟内,闪电似的从他眼前飞过:玛尔戈特的惊讶和高做,伊丽莎白的微笑,这奇怪的目光,那像缄默不语的手在将他抚摩的目光——不,这不可能发生误会。

他心里升起唯一的一线希望。他注视着那块牌牌,说不定是玛尔戈特送给她的呢?是今天,或是昨天,或是以前所送。

这时伊丽莎白已经在跟他说话了。他方才这阵超强度的回忆准是把他的面容弄得很难看,因为她惶恐不安地在问他:“你身上很痛是吗,波普?”

她俩的声音何其相似啊,他想。而对于她的所问,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啊,是啊……这叫作,不……我觉得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那个想法像热浪一样在不断地涌来:这块牌牌也许只不过是玛尔戈特送她的。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还是非问不可。

“你这是块什么牌牌?”

“噢,这是一个美洲国家的一枚钱币,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这是罗伯特叔叔有次给我们带来的。”

“给我们?”

他屏住呼吸。现在她不得不说了。

“给玛尔戈特和我。吉蒂没有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

他感到,他的眼睛一湿,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他小心地将头别在一边,使伊丽莎白看不见他的眼泪。现在泪水一定已到眼皮底下,逼不回去了,正在慢慢地、慢慢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怕自己的声音由于啜泣得越来越厉害而变样。两人都沉默着,互相都惴惴不安地窥视着对方。后来伊丽莎白站起来,说:“我现在走了,波普。愿你早日康复。”他闭上眼睛,接着轻轻一响,门被带上了。

像一群受惊的鸽子,现在他和各种思绪纷纷飞向高空。此时他才认识到这次误解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对自己所干的蠢事感到羞愧和懊恼,但同时也感到剧烈的痛苦。他明白,他永远失去了玛尔戈特,但是他觉得,他对她的爱丝毫未变,这种爱现在也许还不是绝望的渴念,不是对于不可企及的东西所抱的那种绝望的渴念。而伊丽莎白呢——他像是在火头上,把她的形象从身边推开,因为她的倾心奉献也罢,她现在抑制着的情欲的烈焰也好,对于他来说,都远不及玛尔戈特的莞尔一笑或者她纤手曾经与他的轻轻相触。假如伊丽莎白当时让他看到了她的真容,他是会爱她的,因为在那些时刻里,他的激情还是天真无邪的,但是在经历了千万次梦境之后,现在玛尔戈特的名字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他已无法将这个名字从他的生活中抹掉。

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连续不断的思绪在泪水中渐渐模糊起来。他竭力想用魔法把玛尔戈特的身影变到他眼前来,就像在他因受伤卧床的那些日子里,在那些漫长的寂寞时刻里所做的那样,但是这次没有成功:伊丽莎白睁着一双深深渴望的眼睛,总是像影子一样挤进来,这么一来就全乱了套,他又得重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痛苦地回想一遍。每当他想起,他曾站在玛尔戈特的窗前,呼唤她的名字,他就感到汗颜无地。对于伊丽莎白这位文静的金发姑娘,他又深表同情,在那些日子里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那时他对她的感激之情本该像火一样焕发出来的。

第二天早晨,玛尔戈特到他床边来待了一会儿。有她在旁边,他浑身打起了寒战,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跟他说什么?他几乎没有听见,他太阳穴里嗡嗡的响声比她的声音还大。直到她离去的时候,他才又以眷恋的目光将她整个身影紧紧搂抱。

下午伊丽莎白来了。有时她轻轻摸摸他的手,这时她的手上就传达出一种细微的亲密柔情,她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忧郁。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总有点儿害怕,尽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好像她怕谈到自己或是谈到他的时候,会把秘密泄露出来似的。他真也说不清楚,他对她抱着什么感情。对于她,他心里有时像是同情,有时又像是对她的爱所怀的感激,但是他什么也不好对她说。他几乎不敢看她,生怕欺骗她。

现在她每天都来,待的时间也长了些。仿佛从他们之间的秘密揭开的一刻起,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也无影无踪了。可是他们还从来不敢谈起那件事,谈起在昏暗的花园中的那些时刻。

有一次,伊丽莎白又坐在他的靠背椅旁。外面是灿烂的阳光,摇曳的树梢投进屋里的一抹绿色的反光,在壁上颤颤抖动。此时此刻,她的头发红得像燃烧的云彩,她的肌肤白皙而透明,她整个儿显得亮丽娇媚,轻盈飘逸。他的枕头那儿有一片阴影,从那里看到她脸露微笑,近在咫尺,但是这张脸看起来又好似远在天边,因为她脸上有阳光照着,而这阳光却照不到他。见她出落得这般仪态万方,种种往事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朝他俯下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沉,好似两个黑陀螺在转进里面去。就在她身子往前伸的当间,他的胳膊就势将她身子一搂,让她的头俯在自己面前,吻着她那小巧、湿润的双唇。她浑身哆嗦得很厉害,但并未反抗,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怨用手捋着他的头发,接着,她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你可是只爱玛尔戈特呀!”声音里含着柔情脉脉的哀伤。他感到这无私奉献的声调,这毫不反抗的淡漠的绝望一直铭记在他的心头,而使他深受震撼的名字则一直烙刻在他的灵魂里。可是此刻他却不敢撒谎。他沉默着。

她再次轻轻地、几乎是姐妹般地吻他的嘴唇,随即便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

这是他们谈起这件事的唯一一次。几天以后,她们把这位康复的男孩领到楼下的花园里,最早掉落的黄叶已经在花园的路上互相追逐,早来的黄昏已经让人想起秋天的哀愁。又过了几天,他独自一人费劲地在枝丫交错、色彩艳丽的树丛之下漫步,也是今年最后一次到花园里来散步。阵阵秋风刮得树木在那里絮絮叨叨,声音比那三个温暖的夏夜里的声音更大、更不乐意。男孩忧伤地向那个地方走去。他觉得,这里似乎立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黑墙,墙的后面在朦胧中已经模糊不清,那儿是他的童年,他的前面则是另一片土地,既陌生又危险的土地。

晚上他去辞行,再次细细凝视着玛尔戈特的脸庞,仿佛他要将这张脸终身饮吮似的。他忐忑不安地把手伸给伊丽莎白,她的手热情而急切地握住他的手。他的眼光从吉蒂、从朋友们、从他姐姐脸上几乎只是一晃而过。他知道,他爱上一位姑娘,而另一位姑娘却爱慕着他。现在他的心灵里就满满地装着这种感觉。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脸上的那种苦涩的特征使他看上去不再像个孩子。他第一次看起来像男子汉了。

可是,马拉着车子一启动,他就看见玛尔戈特淡漠地转身往台阶上走去,而伊丽莎白的眼睛里则突然闪过一道湿润的光亮,她紧紧地抓住台阶的扶手,这时新近的种种经验,一齐涌上心头,他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得泪如雨下。

离王府越来越远了,马车一路扬起高高的尘土,透过滚滚黄尘,那昏暗的花园变得越来越小,原野的景色时时跃入他的眼帘,最后,他经历的一切都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剩下的只有那些你争我夺、争先恐后的回忆。马车经过两小时的路程将他带到附近的火车站。第二天早晨他就到了伦敦。

又过了几年。现在他已不是孩子了,可是那个初次经历铭刻在他心里的印象太强烈,任何时候都不会消退。玛尔戈特和伊丽莎白两人都已结婚,但是他不愿再见到她们,因为有时回想起那些时刻就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袭来,使得他觉得他全部后来的生活同这段回忆的现实相比好似仅仅成了梦幻和假象。他变成了与女人的爱情再也无缘的那种人,因为他在自己生活的一个瞬间把爱和被爱这两种感觉如此天衣无缝地合二为一,所以任何欲望都不会再促使他去寻找那么早就落入他那哆哆嗦嗦、惊惶不安和任凭摆布的孩子之手的东西了。他到过许多国家,是一个无可指责、文质彬彬的英国人,许多人认为这种人毫无感情,因为他们如此沉默寡言,他们的目光对于女人的脸庞和她们的微笑总是视而不见,显得十分冷淡和无动于衷。谁能想到,他们内心都深藏着那些时刻吸住他们目光的形象,这些形象融进了他们的血液,他们的血液永远围着她们熊熊燃烧,像圣母玛利亚像前的一盏长明灯一样。现在我也知道了,我是怎么想起这个故事来的。我今天下午看的那本书里也夹着一张明信片,这是一位朋友从加拿大寄给我的。那是我有次在旅途中认识的一位年轻的英国人,在漫漫长夜我常常同他一起聊天,他的话里对两个女人的回忆有时会神秘莫测地突然闪亮,犹如远方的立像,在一瞬间她们就永远同他们的青春联系在一起了。我同他的聊天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的谈话我大概也已经忘记。但是今天当我收到这张明信片的时候,这个回忆又从我心里升起,并且同我自己的种种经历梦幻般地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个故事我仿佛是在从我手里滑落的那本书里看到的,要不就是在梦里发现的。

但是现在屋里变得多么幽暗,在这深沉朦胧的夜里你离我多么遥远呀!我猜想你的面容就在那里,但我只看到一片柔和、明亮的闪光,我不知道,他在微笑,还是在悲伤。我为那些只有点头之交的人编造了一些奇异的故事,梦想出各种不同的命运,然后再让他们重新安然回到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世界里去,你是为此而笑?这男孩与爱情失之交臂,他由于一时的沉迷便永远离开这座带着这个甜蜜的梦的花园,或者说你是因为这个男孩而悲伤?看,我并不希望这个故事染上忧郁而低沉的情调,我只想给你讲一个突然之间受到爱情袭击的男孩的故事——他自己的爱和另一位姑娘对他的爱。但是人们晚上讲的故事都是会走这条淡淡的忧郁之路的。朦胧的夜色降临在这些故事之上,给它们披上轻纱,栖息于晚间的种种悲伤汇成一个没有星星的穹隆,笼罩着这些故事,让黑暗渗进故事的血液,于是故事所具有的那些明快光亮、色彩斑斓的话语就带上了一种浑厚而沉重的音调,仿佛这些故事都来自于我们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似的。

(韩耀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