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遗愿
我手中的这摞手稿,倾诉着一位柴达木老人一生对柴达木的眷恋,道白着一个人在生命最后的道白。此时,手稿化为心灵语言通往心灵深处的通行证。死亡,仅指向肉体,用生命留下的文字,却可以使生命的心路变长、延续……
捧着这摞书稿,他生命的重托重如泰山;打开书稿,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那坚忍的笑容长留在我的眼前。他爱人对我说:“两年前,他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依然平静地笑笑,让我给他拿来纸和笔,就开始每天写啊写。写得满头大汗,写得手不停地抖,写到动情处,他总要老泪纵横地念给我听……”说到这儿,他爱人也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理解她失去老伴的痛苦,从心里流淌的泪水是止不住的。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眼前这位老人发自心底的、为自己生命中依然活着的那个生命的述说……
就这样,他写了两年,写下这3万多字,一看,他写的都是他儿时的家乡和他心爱的柴达木!我们大家都明白了柴达木在他心中的分量——调离青海二十多年了,装满在他心里的一直都是柴达木啊!
他叫万国璞,1937年正月出生在中原伏牛山区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刚满周岁,母亲便去世了。日本鬼子的疯狂扫荡,蝗虫铺天盖地的侵蚀,灾难中几乎夭折的小国璞,是在外婆大襟衣的呵护下度过了劫难的。抗日战争胜利后,他拎着小板凳(那年月学堂没有座椅)走进学堂。1950年全国解放,天资聪颖的国璞在小学跳级一年,提前毕业参加了全县统考,考生仅录取5名,他便是其中之一。半工半读初中毕业后,他又考取了方城师范学校。这时,正值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年轻的共和国急需石油,国家决定从浙江和河南师范学校招收一批学生去西安石油学校学习。1954年春节刚过,他报到的当天,正赶上校长宣传动员转校到西安石油学校,万国璞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图为在工作现场的万国璞
第一次要出远门了,外婆特意烙了几张绿豆煎饼为他送行,父亲却有些舍不得十七岁的孩子离家。外婆豁达地说:“当年,岳飞的母亲在岳飞的背上刺下四个字:精忠报国。现在是社会主义,难道我们只能让孩子尽孝,而不能为国尽忠吗?天高任鸟飞,只要有出息,他的路让他自己走好了……”
万国璞在手稿中这样写道:“外婆是一位具有传统美德的老太太,对我的成长影响很大。尤其教会了我如何做人,驱动着我一辈子做一个正直的人。”
走出7平方米小破茅屋的万国璞和解放了的青年学子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热切的盼望。仅学习了一年,同学中就有90多人奔赴各石油探区实习,60多人送到北京军区测绘学校学习航空测量。万国璞听说自己要被送到北京学习,哭着鼻子去找柴达木地质大队长俞植,坚决要求去最艰苦的柴达木锻炼自己。当时想得很简单,就是向全国青年标兵玉门女子测量队的黄金洪学习,为祖国石油工业的发展贡献自己的一切。
于是,万国璞便成为第二批柴达木石油勘探队队员。翻阅他的回忆录,他们的行进路线与第一批不同。第一批是由敦煌出发过当金山,沿阿尔金山进茫崖,而他们行进的路线却与百年前(1872年)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进入茫崖的路线惊人的相似,他们行程之艰辛、坚定意志,丝毫不亚于普尔热瓦尔斯基。我摘录下万国璞部分手稿还以历史。因万国璞是在病魔折磨中所写,文字较为杂乱,我稍作整理,文中仍以万国璞第一人称记述:
一、1955年4月初,我被分配到405地质队任作业组组长,过了半个多月的准备,4月15日,我们从西安乘火车经过两天两夜赶到兰州,再改乘汽车,又步行了300公里的路,经早出晚归,整整两天才赶到青海西宁。
西宁太穷了,全市除了省委大院盖了一座大礼堂和宾馆外,市里唯一的建筑就是马匪的湟中大厦——一个水泥结构的三层楼房,其余街旁两侧建筑均为伸手就可触摸到房檐的土平房。勘探队的到来,省委省政府很重视,副省长张国声在宾馆宴请了我们,并为我们作了宣传动员报告,省民族歌舞团和我们一起联欢。
五一劳动节这天,我们满怀豪情地出发了。我们的交通工具是美国美源公司留下送我们的“大刀机”,还有朝鲜战场上淘汰的“嘎斯63”和“嘎斯69”,行驶起来像老牛拉破车,顺利时一天能走百公里,困难时一天也就走十几公里。当时柴达木北部的交通可谓一张白纸,唯一断断续续可在局部路线看到的路基痕迹,便是沿盆地南缘路基隐约可见的“青藏公路”,此外,再也无路可循了。因此,我们也就成了由东向西进发柴达木的开路先锋了。
第二天,到达日月山山巅——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必经之地。站在山顶上,古往今来,浮想联翩,天高云淡,豁然开朗。
第三天,沿青海湖西行,路还算好走,到黑马河后便安了营,通知队伍在这里休整一下,准备明天翻橡皮山抵茶卡。早上吃了饭,我们沿小溪向青海湖走去。小溪中竟有成群成群的鱼向上俯冲跳跃逆流而上。(作者注:可见当年青海湖支流的小河中,青海湟鱼是何等的多啊!而如今呢?青海湟鱼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需要国家级保护了。)大家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有的用石头打,有的用鞋拍,有的用衣服盖,不一会儿,岸上就堆了几百条鱼,大的三斤多,小的也足有一斤。中午,我们美美地摆了一大滩全鱼宴,这顿丰盛的全鱼宴,几十年间常常忆起,每每回味无穷。
二、驱车从茶卡出发,经德令哈再向西,怀头他拉南面是一个美丽的高原湖泊——欧隆布鲁克湖,湖里有鱼虾。再往西就是大柴旦。这近400公里的路,其背面一直是依着乌兰大阪进行的。这一带侏罗系地带发育很完美。按照地质学家理论,不管地块学说,还是镶嵌学说,或者是李四光的地质力学,它都向世人揭示了一个现象:由于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剧烈挤压碰撞和组合作用,使青藏高原崛起,同时使它与其他板块间形成一排又一排、一带又一带的褶皱山脉和深海沟,后经一万年演变,使柴达木西、北、东形成多个地面构造。如果你通过高空俯视或在卫星上观看,它像一个浩浩荡荡的大鲨鱼群,自由自在地在盆地边缘游荡。这些自然景观通过地质家之手绘制在地图上,真是壮观无比、美妙绝伦!虽然当时我们没有飞机,无法俯瞰柴达木的辽阔,没有卫星,无法观看卫星图的壮观,但我们硬是凭着手中一块地质罗盘和一个地质锤,去追踪地质的标准层,去叩开我们梦中的侏罗系,再把它活灵活现在地质图上,去综合分析,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
三、八一建军节那天,我们向新探区奔去,那里叫一里坪、红三旱,是柴达木东南部的一大片盐碱地,属特殊的噶斯特地形。钢刀一样的盐碱峰遍及整个地面,汽车是派不上用场了,骆驼便成了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如此难行的路,我们不得不为骆驼穿上了鞋子,而我们的翻毛皮鞋穿上一个月就磨得底朝天了。
我们把一里坪作为给养供应点,汽车从茫崖拉来的水、草和粮都放在规定地点,每隔六七天由驼工牵着骆驼再把这些物资送到各个工地。驼工是两个藏族兄弟,一个叫巴义,一个叫嘉木措。他们都很辛苦,每天我们出工后,他们都要把炉灶帐篷捆好,把我们所有的生活和工作物品都装在骆驼的驼子上,跟着我们勘探详查路线走。到达目的地后,要把物品卸下,搭帐篷垒炉灶,每周还得去一次一里坪……这些工作,一般都是日夜不停地进行。因此,骆驼是天然的或者说是上帝给人类安排的在沙漠盐碱滩中独一无二的交通工具。年轻时代的我们和骆驼在一起,不知道什么叫苦和累,硬是学会了埋头苦干。
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日落收工,一卷行李一口锅,干到哪里哪儿安家,每天不停地搬家,骆驼喝足了水,可坚持几天,而人断了水可寸步难行啊,水啊……
(作者注:万国璞写到这里,可能是因为病痛折磨,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没有继续写下去。他的爱人刘翠红红着眼睛告诉我:“老万生前不止一次和我说起断水的事。一次他们断水三夜两天,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喝自己的尿,那是个啥滋味啊……每次说到这时,他总是闭上眼睛不再做声了。老了,写这段回忆时,他又一次和我说起喝尿的事。我是搞医的,就追问他,到底是啥滋味呀?他望着天,久久才憋出一句话:不可想象啊,我一辈子都不想喝它了。”说到这时,刘翠红已泪流满面。是啊,万国璞那一代人喝自己的尿,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喝尿啊!刘翠红指指手稿的最后几页说:“|这是老万在医院最后写的……”)
四、已是金秋时节了,我终于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阴霾而深沉的秋雨嘀嗒在病房外柿子树的树叶上,那“挲挲”的声响和病房里一个叫李龙的孩子沙哑的呻吟与呼喊交织在一起,生命和生机交织在了一起。
我躺在病床上,再一次听到关于“水”的故事,“水”再一次滋润着我不曾枯竭也不会老去的心。
望着疼痛难忍悲痛欲绝的孩子,同病房的一位老人端着一个印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茶缸感叹道:“老天不长眼啊,让这孩子遭这么大罪。但是,孩子啊,你得学会斗争,要用斗争战胜疾病,才能换来你期望的东西。明白吗?孩子!”病房里一下安静了,孩子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老人,老人喝了口水说:“我这一辈子,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得过许多奖章。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唯独这茶缸,我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世不忘,有它在我身边,我就有信心有力量战胜一切困难。”
这位老人在朝鲜战场负了重伤,生命垂危时不停地呻吟着:水、水、水……一位战友拿起茶缸冒着枪林弹雨下山区河口为他取来这缸水,最后中弹牺牲在洞口。老人流着泪说:“八年前,我就得了糖尿病、心脏病,现在又确诊为癌症,可这茶缸在,我的心中就有了一面旗帜、一种精神,我就是要和疾病斗争,于是,我一胜再胜,活到了今天……”
(作者注:写到这里时,万国璞的心情格外激动,他拿起手稿给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老伴读了起来,边读边掉下激动的泪,老伴陪伴着他一起落下滚烫的泪。他对老伴说:“这段文章的标题就叫‘心中的旗帜’吧。”老伴点点头,于是,万国璞又拿起笔,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遗愿。)
五、是啊!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但生命不是乞求得来的。每个人只要有心中的旗帜,有一种精神,这样的生命就有意义,就能喷发出灿烂的火花,让生命更加光照人间!
(作者注:写毕,万国璞嘱咐老伴一定要将手稿交给他一生不能离舍的柴达木。于是,刘翠红便郑重地将手稿交到了我这个柴达木人的手里,我的手里立刻就像是捧着一团火……)
柴达木人为柴达木留下了多少生死相依的故事?捧着手稿,我突然想起,1954年柴达木的第一支女子勘探队队员张秀贞,因长期积劳成疾,1981年,被送到上海看病,确诊癌症后,她仍然坚决要求将她送回她心爱的柴达木,不开追悼会,丧事从简,只要永远不离开柴达木,她就心满意足了。1981年5月9日,柴达木永远接纳了自己最忠实的女儿,那年她仅四十五岁。一年后,她的爱人陈自维调到了华北油田。1986年,他身患重症后,挥笔写下《怀念柴达木》和《一个老柴达木人的最后心愿》等遗作。文字中的字字句句都与万国璞的文字一样,浸透着对柴达木的生死之恋,他也把他的生命送回了柴达木。1987年2月9日,青海油田将陈自维与张秀贞合葬。陈自维,那年年仅五十四岁。这位柴达木第一支勘探队开路队的队长会吹口琴,下葬那天,戈壁风刮得格外猛烈,像是苍天在吹着口琴,将他俩《勘探队员之歌》的歌声吹奏得感天动地……

图为陈自维(前左三)和万国璞(前右三)与第一代地质师张俊杰(左二)、狄世琪(左一)及李秀恒(右二)的家人
很巧,陈自维当年调走后,接任他青海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党委书记一职的正是万国璞,两位书记又先后调往华北油田。如今,两位书记又一起回到了青海柴达木。他们生前留下的文字,请仍坚守在柴达木的兄弟姐妹们将它燃成一团火、化为他们心中永远的旗帜吧,永远高扬在柴达木的上空,以告慰万国璞、陈自维和张秀贞的在天之灵。
此文写到此时,青海省委院秘书长曹随义来到我家,他激动地对我说,他和万国璞共事二十年,这次看了他的回忆录,更加深了对他的了解和怀念。万国璞调离地质勘探队时,正是曹随义接任他党委秘书一职。曹随义陷入久久的回忆之中,他深情地说:“老万是一个有知识有学问,但从不张扬的人;是一个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无怨无悔的人;是一个尊重客观事实,尊重别人,从不讲别人坏话的人。‘文革’那阵子,造反派拳打脚踢地批判他,说当权派的讲话都是你收集整理写的,你必须揭发当权派的罪行,他总是抿嘴一笑,从不吐一个字。他是柴达木的好人啊!”

图为万国璞与妻子刘翠红
万国璞的“璞”字是“含金的石头”之意,让含金的石头永远在柴达木放出“灿烂的火花”,是这篇文章的真正作者——万国璞生命最后的遗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