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童谣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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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草碧水(4)

紫黑紫黑的乌肚子,一串串挂在只有膝头高的枝上,像一个个小石榴,又像缩小版的酒杯。咬开那小酒杯,中间有个果心,很像一条虫子,果心外簇聚着籽粒,味道异常酸甜。乌肚子初夏开出蔷薇一样的小花,粉红粉红的,挺好看。花落后,青豆大的果子在烈日下一天天成长起来,初始红色,越熟越乌黑。软软甜甜的乌肚子和桑果子一样,吃多了,舌头牙齿也会被染成紫黑色,要是把汁水弄到衣服上,很难洗掉。无人采摘,乌肚子自己掉下来,或者挂在枝头被风干。就有人专门带了口袋,摘乌肚子回家酿酒。

乡下孩子的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连打雷暴也能扯上吃的:“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个鼓来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儿郎。儿郎儿郎你看家,锅台上有个大西瓜!”有一年雷暴天,一只运瓜船在上埂头那里被龙卷风扫了,许多西瓜滚落水中,像一枚枚漂浮的水雷……有些捞遗漏的顺水漂到下游,真的被人抱上了锅台。

所谓摸瓜,摸的是菜瓜而非西瓜。菜瓜又能代粮又能当菜,荒滩上一种一大片。黑地里摸瓜,黑灯瞎火凫水到对岸瓜地里,也不怕蛇咬,伏下身子手摸脚扫,扫到实在的硬物就扭下来……省事的,扯起瓜藤一抖,立马就知有货没货。裤子只要不是破洞太大,用来装瓜正好,两头扎紧往肩上一搭,兴高采烈地踩着水回来。

盛夏,荷塘边柳树下是歇凉好去处,那如伞如盖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你热汗顿收。荷藕有家养与野生之分,家养的叶大,开白花,藕茎粗壮。贪嘴的人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抠出一两节六月“花香藕”,洗净嚼在口里,嫩生生,脆嘣嘣,那美滋美味胜过任何水果。而野生的荷藕,荷叶小,长的藕瘦小,但开出的红花却特别娇艳漂亮。倘在塘边草丛里发现成熟的屎秧子野瓜,是一种意外的收获,赶紧摘下来,举拳砸开,低头一阵乱啃。藤上还有一连串鸡蛋大小瓜哩,记住位置,下次再来采摘。

临近中秋,每一口水塘里都挤满了菱菜,像是铺了绿毯子。一塘菱菜,差不多都是根茎相连,你只要挪来一棵,就能将一大块菱菜缓悠悠拖到面前。要是碰到一塘上好品种的水红菱,你尽管吃个够。

采菱的姑娘坐在窄窄的腰子盆里,边采边唱:“姐姐家在菱塘旁,满塘菱角放清香;菱角本是姐家种,任哥摘来任哥尝……”歌声也是水灵灵、甜丝丝的。不过,要是听走了神,不注意吃到一个乌龟咬过的菱角,那种腐臭味会让你呸呸吐个没完。

初冬的天空,肃穆而沉静。从烂泥田里摸出一把扁圆紫亮的荸荠,洗一洗,放入嘴里就啃,不用削皮,门牙就是刨刀。用铁锹将荒滩上的泥土翻开,野荠子一个一个嵌在土块上,露出它们连着根茎的肚脐底部,被称作“荠子屁股”。那些铁锈色网络状根茎,正是给野荠子输送养分的脐带一类东西,它们生长的时候是嫩白色的,当野荠子成熟,就变空洞了,如一条空心的朽烂鞋带。西宁知道,这些只有指甲盖大的野荠子,是家荸荠的流浪后代,虽然浆水不是很足,但入口甜润,带着清新的泥土香。

当然,也有花钱买来的甜润。有位专卖糖稀的唐老爹,胸前吊着一个大搪瓷缸子,里面是黑乎乎的糖稀,用小木棍轻轻一卷,就拉起一坨。一分钱一小坨,两分钱一大坨,入口化得很快。就有人唱:“唐老爹,卖糖稀;糖稀化,摘菜瓜。菜瓜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而挑着小担边走边敲小锣卖麦芽糖的就不同了,小担一头箩筐上放着一块木板,上面码着麦芽糖,有锅盖大小,词典一般厚。你递过五分钱,卖麦芽糖的就用一个铁铲找好位置轻轻切入,再用小棒槌一敲铁铲,就将一块糖顺着裂缝震脱下来。要是你没有钱,找来鸡毛、鸡肫皮或者废铜烂铁也能换麦芽糖。有一回,八老头的孙子黑头竟抱来一对筛盘大的牛角,换回好大一块麦芽糖……足有一本最厚的书那么大,是如何吃完的呢?

“从前呵……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缸,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碗,碗里有个勺,勺里有块糖,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初夏

五月里,

麦脚黄,

家家田头闹洋洋;

三岁小伢割牛草,

八十老头送茶汤。

五月初夏,当风向由北转南的时候,麦子颗粒越发饱满,颜色转黄。顺手捋下一支穗,一搓一揉再一吹,一小把又胖又嫩的麦仁便呈现在手心,撂一粒进嘴,轻轻一嚼,嫩生生、肉筋筋、甜丝丝,带有一股自然醉人的清香……

“立夏小满,秧苗发棵”,水田因为接连数日降雨,早已灌满,明镜一样倒映着天光云影。绿油油、齐崭崭的新苗,挤在秧床上贪婪地吮吸养料和雨露。一边是满垅麦子“小得盈满”,一边是稻田水已盈满,小满节气的深意,就在这一稻一麦的两方田野里得到了尽情诠释。

小满天里,野鸡格外多,一只咯嗒咯嗒叫,四周立马有许多应和的叫声响成一片,引得村子里家鸡也一起咯嗒咯嗒跟着叫。有时,两只羽毛光鲜、通红脸的公野鸡打架,乍开颈毛相互扑啄……最终打胜的那一只,得意地站在草墩上,逆着满天彩霞拍着翅膀咯咯咯起劲啼鸣。待麦子全给割倒,失去平时那些可钻来钻去的田垄作掩蔽,远远地看到一群野鸡在啄食,你一靠近,它们就扑喇喇飞上天。

有时,牵着牛走过草地或是沟坎,突然就有一只野鸡从你脚下咯嗒咯嗒惊叫着飞起,吓你一大跳——这通常是一只正在下蛋或是孵窝的母野鸡,走过去,温热的窝中还有十多个麻壳蛋呢。

田间什么农活都有了,“小满不答话,芒种不回头”,在午季作物陆续登场前,先要把早稻秧插下田。“小满栽田家把家,芒种插秧遍天下”,人们真是忙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起早又摸黑,路又远,田埂窄,中饭送到地里吃”。大、小麦和油菜收割后,留下硬硬的茬桩,捡麦穗时一双光脚常给戳得生疼。大人小孩都下田了,村里静悄悄,花儿簌簌飘落,偶有陌生人走入,一只土狗跟过来,抬头望望,不吠一声又走开。

从田里运回的麦捆、油菜捆,草绳解开后,一绺一绺的,以扬叉插入,抛起,打散。“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骄阳之下,整齐有节奏的连枷声响起,尘土飞舞,还有牛拉石磙吱扭吱扭的碾压声也是不绝于耳。几个来回之后,拿起扬叉将地上的麦秸和油菜秆翻个底朝天,再打,再碾。突然,拉石磙的牛停下来,张开了两腿,有人喊:“快,快,牛要屙屎了!”立刻从斜刺里伸来一支木锨,一泡热气腾腾的牛屎,不偏不倚全都接在木锨里。

入夜,稻场一侧木杆上吊一盏风灯,引来无数小蛾虫团团飞舞,男男女女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忙碌。秸秆挪到一边,场上干净了,几个持锨老头走近扫拢的堆前,撮满一锨向上奋力一扬,落下来形成三条线,上风是饱满的籽粒,中间一条是半瘪籽,下风如扇面扬开的是草屑、瘪壳。最后,还要用上风车,将扬净的籽粒倒入木斗,打开活门,摇动摇把,车叶子哐啷哐啷响,籽粒哗哗淌下,半瘪的由另一处泄出,而那些灰尘杂屑则由风口远远扇出。

“割完麦,打完场,谁家姑娘不想娘。见了娘,泪汪汪,婆家收麦人太忙;东方发白就起床,先烧饭菜后烧汤,一肩挑到地头上。五月天,热难当,身上衣裳不得干……”其实,这个时辰娘家还是回不成的,仍有做不完的事。“芒种动三车,忙得不得歇”,三车指的是水车、油车和缫丝车。收割后的农田要灌水,有水渠的放水,没水渠的便整日忙着踏水车。新打下来的油菜籽也等候送油坊上油车舂榨。

蚕上蔟结茧了,白花花一片,白昼去田里忙活,夜晚在油灯下摇动丝车缫丝,好快一点拿到供销社卖钱。

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水渠里,清亮的水日夜哗哗流淌。水塘河道里,所有的鱼,腹部饱胀饱胀,它们常常在清晨或傍晚时的水草丛里甩子,打起水花叭叭炸。叫天子更是成天响亮地荡气回肠地鸣叫着,三五一伙箭一般从田沟里直冲而起,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窜得高,倏忽间就窜上云霄。在高空振翅飞行鸣唱一会,接着,又俯冲回到地面。

桑果子下场杏子黄,槐树结荚,黄瓜开花亮汪汪。初夏呵初夏,这是一年中最美好怡人的季节,也是一年中花开最多的月份。月月红、野蔷薇、槐树花、石榴花一起出场,白兰花正打苞,金银花四处飘香。扁豆爬到篱架上,南瓜牵蔓正要连绵开出一路黄花。蒲公英飘絮,蚱蜢乱飞。

“大人信捧,小把戏信哄,桐籽树开花稻下种——”指的是麦收前中稻秧下种。但是,眼下麦地翻耕后有的还没来得及耖平,连阴雨就来了,地里积着水。水太多,哗哗流向低处沟塘,鱼逆水而上,多是穿条鱼和鲫鱼,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在犁出的垄沟里乱游。几个人从两头追赶堵截,不一会儿就能捉到好多,回家时用柳条穿起一大串提在手里。不仅刚翻耕过的麦地里有鱼,拔秧插秧也经常能顺手抓鱼。小孩跟着拔秧,常常心有旁骛,被鱼所惑,不好好干活而老挨大人数落。

田头积肥的水凼子里也跑进了许多鱼,堵住凼子口,用水桶粪瓢把水戽干,一个凼子里能捉半桶鱼。要是不能全部戽干,就躺倒在剩下的水中挥臂旋腿把水搅浑,鱼被呛昏了头,露出水面张嘴呼吸,一抓一个准。

龙船花开,端午节到了。外婆头天晚上就把粽子包好,整整齐齐码进锅里,尖头朝上,加水淹起来,烧开就闻到粽香了。一直焖到第二天早上,西宁抄起一个,剥掉粽叶拿筷子戳了,香喷喷的粽子又黏又滑润。

划龙船

五月五,是端阳。

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蘸白糖……

龙船下水喜洋洋。

农历四月下旬,河水一天天涨起来。稻秧插下田,长塘宽泛的水面上就有了练棹的龙船。农事再忙,也不能影响端午节划龙船祈求龙王赐福,同时,这也是一年一度的乡村狂欢日。

端午早上吃过粽子蘸白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到大堤上,等候龙船划过来。小孩子荷包里装满炒蚕豆,一边嘎嘣嘎嘣嚼着,一边伸长颈子张望。漳河两岸,每个村子都有固定的船口,称为“香火地”。平时在河面上嬉水的鹅鸭,早被赶进圩内水塘。河湾那头转出一条龙船的影子,岸边人顿时欢呼雀跃,猜测是哪个村子的船……许多人催促队长拓佬赶紧放爆竹迎接,迟了会被别的村抢先接了去。拓佬却不慌不忙,等看清了是黄龙还是白龙,是哪个村子的,才点燃爆竹,烟起火冒噼噼啪啪炸响起来。

龙船听到爆竹声,顿时神情一振,擂起大鼓,唱起《龙船调》,朝船口“香火地”划来。近岸时,有一个简短的迎接和答谢仪式。然后,开始表演,时而载歌漫游,时而加速疾驶,时而昂首旋转。如果一个村子同时接了几条船,那就要抢棹了——派人在远处插一杆红旗,几条船一字摆开,点燃一支双响炮,砰叭一声,算是发令。船上大鼓擂动,几十支桨桡同时起落,合着鼓点,动作整齐地往后划水,激起阵阵水花,朝红旗方向疾驶而去……船后高高翘起的棹杆,每落下一次,船便如同给抽了一鞭一蹿多远。岸上人拼命地呐喊助威,不时地燃放爆竹渲染气氛。抢得红旗者,掉转船头,洋洋得意地划过来,接船的村子为龙船挂红披彩。

西宁听大人说,江北划龙舟,江南划龙船。二者有区别,龙舟窄长,舱浅,桡子柄短而窄,击鼓出桡,锣响收桡,“咚——锵——”,“咚——锵——”,一鼓一锣划一桡。棹也短,只有丈把长,比赛时始终不起水。龙舟走水快不易掌控,桡手都是一对一对坐两边,否则必翻。龙船身粗,船舱装蹬脚棍,划船时脚蹬在棍子上好使劲。桨桡长短不一,船头和船尾的桡子柄长一些,鼓舱柄最短。棹与船身等长,除掌握行船方向外,更在赛棹时应着鼓点起水颠动,助船前进。龙舟用锣,龙船用鼓,行船和赛棹时,鼓手站在中舱擂鼓领唱,以鼓点为节拍,打一鼓,划一桡。鼓手领唱,桡手帮腔,“速儿呢唉!速儿呢——!”就是快点划呵快点划的意思。

龙船都是前装龙头,后饰龙尾,划起来,远看就像一条活龙在水面上游蹿。龙头一般以篾扎成,再蒙上油纸或布,也有木雕的,涂上彩色油漆以便长久使用。龙尾多用弯曲的整木雕出,上刻鳞甲,两旁插上彩旗。龙头颜色,根据姓氏房下规定,有赤、白、蓝、黄、黑等。

如果是白龙头,船上人员皆头扎白巾,着白装,黄色龙头就扎黄巾着黄衣,也有龙船以两边蒙布表示颜色。每船有二三十人不等,侧身斜坐两边,各执一桡,鼓手坐中舱,是全船的指挥兼领唱,船后有三四人专职按棹杆,负责掌舵和加速。

对河三联圩官坝村出的是一条黄龙,桡子上有红漆写的“官坝”两字,中间竖写“黄龙得胜”四个字。船上所有人都头扎黄巾,打着赤膊,显露出一个背心形的白印。看赛龙船,河东、河西两岸人山人海,男人戴着草帽,年轻妹子穿上最漂亮的衣衫,打着花阳伞,都期待着官坝的龙船来到。水里还有点冷,小孩们却光着屁股像一条条泥鳅在河里不停地潜上潜下,追逐嬉戏……龙船一到,立刻慌忙从水里爬出套上衣裤。两岸爆竹声响成一片,人群沸腾,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