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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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捷(2)

炮营军纪不好,他是清楚的。该营驻进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个黄花闺女不明不白的怀了孕,他也是清楚的。为此,他曾两次亲赴炮营营部,三次召请炮营吕营长面谈,请吕营长约束部下。吕营长表面上很客气,说是要查、要办,可实际上既未查,也未办,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闹越凶了,最后竟闹到了二道街赵寡妇头上,偷了赵寡妇一条看家狗。赵寡妇不是一般人物,号称“赵连长”,年轻风骚,交际甚广,自卫团团长兰尽忠,决死队队长章方正、队副侯独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据说也都在她那“连”里效过力,结果便闹出了大麻烦。

那夜咋着打炮营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为枪声炮声惊恐不安的时候,兰尽忠、章方正、侯独眼三人闯到他家来了,一进门,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们干的?”

兰尽忠点点头。

“为啥瞒着我?”

“我……我们不想连累你!”

这三人脑袋竟这么简单!闹出了这么大乱子,还说不想连累他!实际上,枪声一响,他被连累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身为县长,在他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脱干系的,况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压境的时候!炮营不管怎么说,是打鬼子的国军,纵然军纪败坏,也不该被自己人消灭。

他气疯了,点名道姓大骂兰尽忠三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叛乱,要他们立即把被俘的炮营幸存者放掉,并向23路军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听这话,都站了起来,当即申明,他们不是叛乱,是为民除害!并宣称:如果他认为这是叛乱的话,他们从此以后就没这个县长了!

他又气又怕,连夜骑马赶到三十里外的银洼车站,搭车去了省城,并于次日下午四时在省府议事厅找到了老主席高鸿图。高鸿图闻讯大惊,中断了正在开着的各界名流时局谈话会,硬拉着七、八个名流和他一起搭车直驱23路军司令部。

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变的消息。进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刚要开口说话,韩培戈将军就很严厉地命令他们喝茶,他们哆哆嗦嗦喝茶的时候,韩培戈将军黑着脸,把玩着手枪,身边的参谋长、副官处长一脸肃杀之气。

偏在这时,吕营长被放回来了,样子很狼狈,一只脚穿着马靴,一只脚靸着布鞋,没戴军帽,满身满脸都是泥水。韩培戈将军一看吕营长的样子就火了,绕着吕营长踱了一圈步,又盯着吕营长看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给你的人呢?”

吕营长浑身直抖,不敢吭气。

韩培戈将军又问了一句:

“我给你的炮呢?”

吕营长抖得更厉害,摇摇摆摆几乎要栽倒。

将军当着他和高老主席的面,一枪将吕营长击毙,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对着标有“卸甲甸”字样的红圈,抬手又是一枪,尔后,把枪往桌上一摔,旁若无人地对参谋长交待道:

“命令377师1764团、1765团、1766团立即开拔,在明日拂晓前给我把卸甲甸轰掉!”

他和高老主席并同来的绅耆名流们都被将军的举动和命令惊呆了,一个个形同木偶。他知道,将军的命令不是儿戏,377师三个团只要今夜开往卸甲甸,一切便无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轰击下,将变成一片废墟,全城三万民众并他一家妻儿老小,都将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扑通”一声,在将军面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来的名流们也纷纷跪下求情。

将军亲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责令他们起来,还叹着气说:

“你们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总司令部来这一手,外人看了会咋说呀?坐,都坐!”

他和众人重新落座后,将军拉着脸问:

“这事你们看咋解决呢?”

高老主席道:

“对暴民首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将军却摇起了头:

“鸿老,我抓谁?杀谁呀?此刻卸甲甸还在暴民手里呢!”

这倒也是。

高老主席说不出话了。

将军手一挥,说:

“有您鸿老和众位的面子,我不打了。这样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个营,就还我一个团!把他们都编入国军,一来可增强我国军实力,二来和平解决了事变,三来也帮鸿老您肃整了地方,岂不皆大欢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应了。

“好!好!如斯,则将军于国于民都功德无量!”

韩将军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鸿老恩准,那么这个团就请段县长来给我带喽!”

高老主席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道:

“将军,这……这段县长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长官,岂……岂可……”

韩将军冷冷道:

“县长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队伍被段县长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这个县长不该为我这个总司令尽点义务么?!如若鸿老和段县长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办,武装解决了!”

他自知是在劫难逃了。事情很明显:这个团长他不干,韩培戈将军刚刚取消的命令又会重新发布下去,——将军完全有理由这样做。那么他也许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而他治下的那座县城和他曾与之朝夕相处的民众便全完了,他也就挣不脱那片废墟兼坟场给他带来的良心折磨了。

他紧张思索的当儿,高老主席又说:

“将军,此事关系重大,老……老朽是说,对韩将军您关系重大。这……这段县长能带兵打仗么?若是坏了23路军的名声,反倒让世人见笑您韩将军了!”

将军道: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带兵的!只要段县长愿干,必能干好!我韩培戈保证他用不了半年就会成为象模象样的团长!”

他无话可说了,在高老主席和众绅耆名流告辞之后,象人质似的,被留在23路军司令部,当晚便接到了韩培戈将军亲笔签名的编建新三团的命令和一纸委任状;次日身着国军中校军装,和23路军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参谋方向公,少校副官黾泽明同赴卸甲甸;五天以后,在377师围城部队机枪重炮的胁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余名老少爷们组成的队伍拉出了县城。

卸甲甸事变至此结束。

他因这场事变,把县长的位子搞丢了,四十二岁从军,做了兵头,如今还要在马鞍山打什么阻击战。

这真他妈天知道!

对这场天知道的阻击战,兰尽忠也没有丝毫兴趣。他关注的不是这一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实力。段仁义不是军事家,他是,他懂得实力对于带兵者的重要性。故尔,段仁义和方参谋等人一离开前沿阵地,他马上把营副周吉利和手下的四个连长找到下岗子村头的磨房门口商谈,准备在团部会议上讨价还价,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

现在的阻击布局对他的二营是不利的。他手下四个连,两个连摆在前沿阵地上作一线抵抗,另两个连摆在下岗子村里,准备策应增援前沿守军,并要在前沿崩溃后进行二线阻击。而二线和前沿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百米,海拔标高只上升了三十七米,实际上的二线是不存在的。一俟打响,前沿阵地和上岗子村的守城机动部队都在日军的有效炮火打击范围内,日军在洗马河边就可以摧毁其防线。这样他的亏就吃大了,没准要全军覆灭。

这是混账方参谋安排的。段仁义不懂其中利害,方参谋懂。方参谋如此安排显然没安好心,显然是护着决死队章方正、侯独眼他们,单坑他兰尽忠。他兰尽忠不象章方正、侯独眼眼头那么活,只知有方参谋,不知有段团长。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营、侯独眼的三营放在山上上岗子村观战,把他的二营推到前面挨打。

也怪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后来又接二连二错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马鞍山上的这种倒霉局面。

三个月前的那场事变他就不该参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独眼既没磕过头换过帖,又没在一起混过事,只为着寡妇赵连长的一条狗便一起闹出这么大乱子,实属失当。赵连长和他相好没几天,和章方正、侯独眼却好了好几年,她找他发嗲没准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没在国军正规队伍上混过,又缺点胆气,知道他在国军队伍上做过连长,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军炮营,扩大决死队的实力,称霸地方。如果不是后来他的自卫团和他们二人的决死队都被编入新三团,没准决死队还要向自卫团下手——决死队有三百多号人,他的自卫团只有百十号人。

真拚起来,决死队三百多号人,不一定是自卫团百十号人的对手。决死队的人大都是些二杆子,护个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卫团就不同了,在队伍上混过的不下三十人,参谋长章金奎正正经经在汤军团司令部做过三年手枪排长,副团长周吉利当过炮兵团的班长、伙夫长,他自己更带过一个机枪连参加过南口阻击战。不是因为后来作战负伤,他根本不会在去年年底回卸甲甸老家搞自卫团的。

一搞自卫团,就认识了寡妇赵连长,赵连长那当儿可比他兰尽忠神气,家里进进出出全是带枪的汉子。他先是托她买枪,后来又通过她和决死队的章方正、侯独眼打哈哈,再后来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爱国的热情全捐给了她温暖白皙的肚皮。

这就带来了麻烦。赵连长拎着狗皮往他面前一站,问他:“除了会使那杆枪,别的枪还会不会使?”他就不能不干了。不说别的,就是冲着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说不干。这里面是不是有名堂,哪过顾得着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独眼合计了不到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运。

第一步就这么错了。

发现这个要命的错误是在当天夜里。望着被捆绑起来的吕营长,望着吕营长身上的国军军装,猛然记起,自己也是穿过这种军装的。他觉得很荒唐,遂不顾章方正、侯独眼的极力反对,在天亮前放掉了吕营长,天亮后又放掉了一批受伤的士兵。

他因此认定,后来23路军司令部以收编的形式解决该夜的事变,与他的宽仁和醒悟有必然联系。段仁义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没,他兰尽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缓和事态的发展,也大有功劳。

段仁义承认这一点,编建新三团时,很听他的话。他推荐他的把兄弟、自卫团参谋长章金奎给段仁义做团副,段仁义一口答应,当场委任。他建议以自卫团为基干,编一个营,段仁义马上编了。可也就是在这时,他犯下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过高的估计了段仁义团长的法定权力,过低的估计了方参谋和黾副官的实际权力。他光惦记着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义,忘记了看方参谋和黾副官的眼色,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潜在的对手章方正、侯独眼。后来,看到方参谋、黾副官支持章、侯以决死队的人为骨干编两个营,他傻眼了。

队伍拉出卸甲甸,在邻县白集整训时,他开始努力纠正这一错误,尽可能地讨好方参谋和黾副官。黾副官抽烟,他就送“老炮台”、“白金龙”,方参谋爱喝酒,他就把家里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献出来,请方参谋喝。可这二人实在不是玩意,烟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帮忙。操练时,他提出,自卫团的原国军弟兄不少,可分派一些到一营、三营做连长、连副。二人先说:好,好。叫他们到一、三营领着那帮豆腐兵上操,可后来,全又让他们回了二营。半个月前,突然宣布开拔,说是要打仗,这二人马上把二营推到第一线打主攻。幸亏那仗没打起来,二营才避免了一场血火之灾,保住了实力地位。

保存实力问题,是个重大的问题,根本的问题。不会保存实力,就不配带兵。他认为。这次开赴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时,他很严肃地向章金奎交待过,要他一定抓稳段仁义,避免把二营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义说通了。可段仁义真没用,方参谋两句话一讲,一切全完了。据章金奎报告,方参谋说二营连排长基本上都是国军老人,有实战经验,只有把二营摆在前沿,阻击战才有保障。这实在混账!要打仗了,才想到他的连排长是国军老人,可要把这些国军老人派给一、三营带兵,又他妈不行,这不明摆着耍他吗?!

他也不是省油灯,方参谋、黾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们。弟兄们挖的战壕很不象话,他是清楚的,看着方参谋发急,他一点儿也不急。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霉不错,方参谋更得倒霉!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钦差大臣,负责全面战事,出了差错,头一个要挨枪毙的是他!

自然,这是消极的办法,不是好办法。如此不负责任,弟兄们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价。弟兄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付出的代价,没有这些弟兄们,就没有他兰尽忠未来的前程。

团部的会马上要开,时间很紧迫,他不能多耽搁。往磨房门口的大树下一站,他开门见山便把保存实力的问题提了出来,为加深周吉利和四个连长的存亡意识,还讲了自己经历的一段往事。

“……那年打蒋庙,兄弟真傻哟!长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亲自端着机枪打冲锋,结果倒好,一仗下来,伤亡两个排,长官又来了,问我还剩多少人?我说剩四十来号人,长官说,好,编一个排,我他妈不明不白由连长变成了排长,你们说冤不冤?!”

营副周吉利提醒道:

“后来在淮河边休整时,上面还是给咱归还建制了嘛!”

“是的,后来是归还建制了,可那是在汤军团,如今是在23路军!要指望打光以后,23路军的韩培戈给咱归还建制,那是做梦!”

周吉利一点即明,抓了抓头皮道:

“这倒也是!”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说:

“军令不能违抗,实力又要保存,弟兄们拿主意吧!”

主意却不好拿,弟兄们都在月光下愣着。过了好半天,满脸麻子的一连长伍德贵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