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凉州城西行(3)
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玄奘几乎站立不稳。滚滚沙尘打在衣服上,沙沙声不绝于耳。突然,水袋被一阵狂风吹落下来,砰的一声落在地面,塞子飞了出去,水从袋口直往外流,流到沙地,刹那间被沙地吸干。水!水!水!玄奘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赶快抢水袋!他扔掉马缰绳,奋不顾身地走向水袋。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地,顿时天昏地暗,好像整个大漠都在旋转,耳朵里嘶嘶鸣叫。他顾不得这些,急忙向前爬行,当他拿起水袋时,里面仅剩几滴水。玄奘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在沙漠里行走,水是至关重要的,一旦没有水,不仅走不出沙漠,而且会渴死在中途,葬身大漠。“荒漠迢迢,我如何才能走得出去?”他自言自语着。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选择就是回去。他牵着马,在万般无奈中走上了回头的路程。“我这是在做什么呢?”他在问自己,“回去?取了水然后再西行?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如果不回去,没有水,能走多远呢?”水呀,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约莫走了十多里地,他突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曾在佛像面前立下誓言,到佛祖的诞生地,寻求佛法的真谛,岂能轻易违背誓言?即使死在中途也绝不放弃!”他打消了回头的念头,毅然转身西行。
一天过去了,玄奘没喝一滴水。他的嗓子眼干得冒烟,嘴唇布满了一条条裂纹,就像涂了一层白霜。他时不时舔一舔嘴唇,渴望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他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
沙漠白天吸收太阳的温度,气温极高,而且异常干燥。行走在沙漠里的人被十分干燥的环境蒸发了水分,因此及时补充水显得尤为重要。而夜晚,沙漠的热度散发殆尽,风在毫无遮挡的沙面肆虐,寒冷难当。
两天过去了,玄奘干渴的程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有一滴水,也胜似无穷甘霖。”他在心里暗说。但是,大漠一眼望不到边缘,荒芜而苍凉,就连听一听滴水的声音也是奢望。他一边艰难前行,一边举目寻觅,希望能看到一处水源,然而,那生命之水就像皇帝的女儿,藏在深宫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次次的失望,使他对水的祈求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也许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池清泉!”他安慰着自己,继续前行。
三天过去了,玄奘的脑子里昏沉沉一片,几乎迈不动脚步。他的眼前时而金星乱飞,时而昏暗一片,时而看什么物体都是双影,时而眼液模糊了双眼。耳边除了听到呜呜的风沙声,偶尔嘶嘶怪响,仿佛进入了魔幻世界。但是,他仍然艰难地向前,一步,两步,三步……
深夜,孤鬼野魂成群结队,点火举灯,无数幽绿的火苗像星空一样璀璨,把玄奘团团围住。孤鬼野魂张牙舞爪,鬼哭狼嚎。
“拿命来!”
“死去吧!”
“我吃了你!”
“哈哈哈……”
“嘻嘻嘻……”
“咯咯咯……”
玄奘知道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于是赶忙打坐,念起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死神在向他招手,死亡之门在向他敞开。但是,他的心里无所畏惧,只要一息尚存,绝不放弃西行。
脚下的路啊,漫长而悠远,每跨出一步,都十分艰难。
到了第五天,玄奘已经四天五夜没有喝一滴水,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一个斜坡上,顺着斜坡直往下滚。他昏迷了。
太阳不知疲倦地升起又落下。
茫茫沙漠,风卷起沙尘,发出呜呜的响声。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月亮般的面庞,细长的眼睛,稚嫩的嘴唇轮廓柔美。她说话的样子像迷途的羔羊,可爱而又可怜。她叫翠儿。
一次玄奘在长安讲经,在听讲的人群里夹着一个头戴斗笠,女扮男装的人,她听得几乎入迷,当听讲的人散尽,她仍然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
“施主,请回吧。”玄奘提醒着。
“大师讲得太好了!”没想到竟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阿弥陀佛!”玄奘施礼之后,转身就走。
“大师请留步!”少女脚步矫捷地走到玄奘前面。“难道佛祖不接受女弟子?那为什么还说普度众生呢?”
玄奘向后退了一步。“女施主,佛祖普度众生,但男女有别,男人出家了叫和尚,女人出家了叫尼姑。你应该到尼姑庵寻找师傅。”
“我就看上你了!”少女显得很倔强,一脸刚毅的神情。“你讲经太出色!我被你迷倒了!请接受我为弟子吧!”
“这是很荒唐的事,万万不可!”玄奘又要离开。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自刎!”少女突然从腰间抽出佩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玄奘连连摆手。从少女的神情上判断,他知道这是一个刚烈的女子,说到做到,万一真的自刎,自己岂不是欠下了血债?为了缓解氛围,他变得温和起来。“女施主,你家在哪里?还有哪些亲人?”
少女以为玄奘心软了,于是放下佩剑。“我叫翠儿,从小没了爹娘,靠沿街乞讨过活。有一次,我到一个大户人家要饭,不仅被门子羞辱了一番,还放出恶狗咬我,把我吓得屁滚尿流,回到破庙里以后,整整睡了三天,浑身发烧,昏昏迷迷,如果不是师傅相救,我就命归黄泉了。”
“喔,施主也是苦命的人!”玄奘深深同情翠儿。“那么,你为什么不跟师傅一起过活呢?”
“唉……”翠儿深深叹了口气。“师傅是个打家劫舍的人。以前我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昼伏夜行,杀一个人就像宰掉一只鸡一样,眼睛不眨一下。自从听了大师讲经,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才想信佛修行,洗清罪孽。”
“女施主,你想修行,是你的造化,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应该寻找尼姑庵,或出家,或带发修行,以求修成正果。”
“我就认定你了!”翠儿非常执拗。
“我是和尚,没有接受女弟子的道理!女施主好自为之!”玄奘毅然离去。
从那以后,玄奘每到一处讲经,总能看到翠儿的身影,仍然是一副女扮男装的样子。
一天,玄奘到峨眉山讲经,在回头的山崖迎面走来了翠儿。玄奘装作不认识,绕过翠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大师,你真的这么绝情?”翠儿在玄奘身后大声问。
玄奘仍然向前走着。
“你再不答应,我就跳下悬崖!”
玄奘急忙停下脚步,来到小翠面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真的一心向佛?”
“绝无二意!”
“从此放下屠刀?”
“苍天作证!”
“愿意积德行善清洗罪孽?”
“求大师给我机会!”
“佛祖对罪孽深重的人关注尤甚!”
“这么说大师愿意收我为弟子了?”
“你先到尼姑庵带发修行,等我游学归来,再收你为徒,你看可否?”
“真的吗?”小翠雀跃起来。“为什么要等你游学归来呢?”
“出家人不打诳语!”玄奘双手合十,“我修行尚浅,悟道不深,虽然徒有三藏法师的称号,却遇到修行上的困惑,需要行万里路,遍访名师,释疑解惑。”
“你遍访名师与接收我为徒不冲突呀!况且,我跟着你也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善哉善哉!我四处奔波,有时在寺院挂单,有时在野外过宿,你跟着我多有不便。况且,我遍访名师时,身边总是跟着女施主,难免引起非议,这对我的求学是大忌,还望女施主体恤。”
“哦……”小翠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先到尼姑庵去!不过……”
“女施主尽管说来!”
“我怕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你游学归来,忘了收我为徒,我该怎么办?”
“善哉善哉!”玄奘微微一笑,“违背承诺是出家人的耻辱!”
小翠犹豫了一会儿:“那好吧,我信你!”
“月亮船,月亮船,摇摇晃晃向西飘,坐着美嫦娥,吴刚把船摇,玉兔乖乖四处瞧,四处瞧……”一个中年女人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妈妈!妈妈!”玄奘又一次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
“孩子,你的白衣白马呢?你应该穿着白衣,骑着白马,向西飞奔呀!”
“妈妈,我很想很想你!想依偎在你怀里,体会你的体温。想天天看到你慈祥的面容。但是,你总是离我远远的。”
“好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听妈妈的话,乖!坚强些!”
“妈妈!妈妈!”尽管玄奘使劲呼唤,妈妈仍然像以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明时分,一阵凉风吹来,就像一盆清凉的水浇在玄奘的身上,他苏醒过来,觉得周身无力,身体好像散了架子。他吃力地站了起来。
“咿——”枣红马在他的身旁仰首长啸。
玄奘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了马背上,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玄奘吃力地睁开眼时,突然眼前一亮,在不远处分明有一池碧水,清亮透明,在灌木的掩映下,波光粼粼。
玄奘迫不及待地翻下马背,奋力向池塘爬去。当他爬到池塘边时,一头扎进水里,饱喝一顿之后,露出水面,双手合十,激动不已。“感谢慈悲的佛陀!嗡嘛呢叭咪吽!”显然他认为这池水是佛陀恩赐,他命不该绝,他的理想不应该中断实现。
枣红马在池塘边喝足了水之后,仰头长啸。
“真是识途的老马呀!”玄奘抚摸着马头。“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到池塘边,我一命休也!”
玄奘在池塘边休息了两天,让身体恢复元气。他又踏上了西行的征程。
5、伊吾
几天之后,玄奘走出了沙漠,来到了西域的第一个小国伊吾。
当玄奘快要到哈密寺时,早就有僧人飞速跑入寺院,向长老报告。
长老赤着脚跑了出来,一张多皱的脸笑得像核桃一样。“啊呀,欢迎远方的高僧!我这里地广人稀,常年不见一张陌生的面孔,高僧的到来,使我的小庙蓬荜生辉呀!”
玄奘没想到长老竟然是汉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没想到啊,在这里竟然遇到故乡的人!”
当长老来到玄奘面前时,玄奘一阵激动,上前和长老紧紧拥抱。
长老见了玄奘也倍感亲切,使劲拍打着玄奘的背部。
“贫僧玄奘,来自东土大唐,意欲到西天取经,探求佛法真谛。”
“高僧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今日能相见,当面聆听大师教诲,三生有幸啊!”长老非常激动,“老衲一木僧人,早年为了躲避兵荒马乱,来到此地,一待就是数年,快要忘记故乡的样子了!”
晚上,用过斋饭之后,玄奘和一木僧人对面而坐。一木僧人如饥似渴地问这问那,从长安到洛阳,从风土人情到故乡变化,从佛教经论到心中的疑惑。他一会儿频频点头,一会儿会心一笑,一会儿静静聆听,一动不动,一会儿老泪双垂,激动不已……从交谈中,他由衷敬佩玄奘,不仅佛学修养高深,而且精通儒家学说、古文字学、古印度梵文、音律学、计算学以及天文、地理,谈吐高雅而睿智,佛法经论的贯通令人叹为观止,不愧为一代高僧。
不知不觉天色已黎明,微弱的日光洒进古寺。
“我打算天亮以后继续西行,请长老指点路径。”
“哎,不可不可!”一木僧人连连摆手,“大师且在小寺将息数日,休养身体,恢复元气。伊吾虽然是西域小国,但崇信佛教的不少于万人,请大师讲经布道,弘扬佛法,指点迷津。至于路径嘛,从伊吾开始,河西走廊分道,北道主要是草原,中道和南道都要经过沙漠。”
“我刚从沙漠走出来,九死一生。还是从北道西行吧。”
“我也认为从北道西行比较好,少了许多艰难。但是,大师务必留下数日,教化众生。”
“就依了长老。”
玄奘在伊吾停留一个月,讲经场场爆满,人满为患。在听讲的人中,有僧人,有百姓,甚至当地的长官也前来聆听。
就在玄奘打算启程,沿北道西行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高昌国的官差,送来了国王麴文泰的国书。
一木僧人打开国书一看,眉头紧锁起来。“高昌国王麴文泰已经知道大唐高僧住在本寺,要求我护送你前往高昌国。”
“这……”玄奘被这封突如其来的国书难住了。他已经从沙漠中走过,其艰难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高昌国在西行的中道,如果按麴文泰的旨意,去高昌国,之后势必再度进入沙漠。“我西行的目的只为探求佛法真谛,无心在高昌逗留,还请长老从中周旋。”
“使不得!使不得!”一木僧人急忙摆手,“高昌是西域强国,高昌王威震西域,而且麴文泰文韬武略非常人能比,手段极为狠毒。如果大师执意沿北道西行,绕过高昌国,高昌王不仅会动用大批军队,把你抓获,而且,以他的个性,一怒之下会踏平哈密寺。”
玄奘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了我一人而导致生灵涂炭,非佛门弟子所为。看来我只有听从长老的安排了。”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
玄奘不得不放弃沿草原西行的计划,而且,他又将面临一场生死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