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坟
人们就这样悠闲地聚在树荫下,嚼着槟榔,谈着话。见到我时,每个人都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他们还对我说,到海南就该来这样的地方玩,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喝到的,才是原汁原味的海南。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正在自由自在旅行的游客。
鲜花、椰林、草地,轻风、白云、蓝天,清新的空气、明澈的泉水,还有阳光里金色的沙丘、芭蕉丛中别具风情的房舍……一个美妙的旅行目的地所应具备的所有元素,这里几乎都有。然而,我并不是那个漫无目的、自由自在的游客,甚至面对如此美丽的所在,我的内心还会时常感到不安。那样暗无天日的故事会是发生在这里吗?
我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游客?我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是否已很不合时宜?
然而我似乎已无法改变自己。
1941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了这片美丽的土地—海南陵水县田仔乡架马村,从此这里的人们结束了世世代代延续着的世外桃源般的安宁生活。
当年,有一支琼崖游击队经常在田仔乡一带活动,日军为了控制、消灭游击队,计划开通一条从三亚藤桥至陵水田仔的公路,他们称之为“陆田大道”。为了修“陆田大道”,日军四处抓劳工。他们见一个村寨,便包围一个村寨,不让一个人逃掉,然后挨家挨户搜查抓人。沿路两边数十里范围内的村寨,都被日军搜查了一遍,村寨里的男人全被抓去当了劳工,而年轻的妇女则被抓去服另一种更加凄惨的劳役—充当他们的性奴隶。
“陆田大道”修建好后,日军战略上更加机动,行动起来进退自如。然而利用“陆田大道”来扼制,甚至消灭游击队的企图却没有奏效,公路的修建反而刺激了这一带的游击队有了更主动更积极的反击。这令日军非常恼火,于是他们就把对游击队的愤怒发泄到老百姓的身上,他们通过这条公路更加频繁地进入到路两旁的村寨,对村寨里的老百姓大发兽性。
1943年12月23日,一伙日本兵闯进了和合村,他们在村里烧、杀、掳、夺了之后,就把从村中选出来的10个年轻姑娘拉到了村边的一片荔枝树荫下。日本兵用刺刀逼着这10个年轻姑娘脱下身上的衣服,然后就把她们按在地上,从小到大一个一个轮流强奸。
10个女子中,当时年龄最小的是一个刚满14岁的小女孩,她叫韦好盈。日本兵见韦好盈长得白白净净,身材又苗条,就首先来轮奸她。娇小的韦好盈被四个日本兵牢牢地按倒在地上,然后一个日本兵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对她进行奸污。韦好盈还是个孩子,她不断挣扎……施暴时,一个日本兵完了退下去,另一个提着裤子又接上来,他们都来不及去擦净她身上的血。因为疼痛,韦好盈就大声哭喊,小姑娘十个指头在地上抠出了两个深坑。五个日本兵把韦好盈轮奸完后,小姑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下身大出血。日本兵烦她的哭声败坏兴致,于是就用刺刀把她捅死。死后韦好盈的十个指头还深深扎在土里。
第二个遭轮奸的是15岁的韦敬园。由于早熟,15岁的韦敬园有一对非常好看的乳房。因为遭受轮奸时,韦敬园用牙齿咬了一个日本兵的嘴唇,于是日本兵接二连三地把她轮奸完后,就用刺刀一刀一刀地把她两个乳房割了下来,然后挂到刺刀刀尖上。被割掉乳房的韦敬园,疼得在地上打滚,成了个血人。韦敬园一直在地上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日本兵才用刺刀把她戳死。
10个女子中,年龄最大的是18岁的韦月英,日本兵最后一个轮奸她。轮奸时,四个日本兵每人分别按住她的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一个日本兵在上面强奸,这个日本兵强奸完了再换上另一个。等5个日本兵都强奸了,他们就又用刺刀朝韦月英的身上刺,连刺四刀。由于韦月英拼命扭身躲避,日军并没有刺到她的要害处。韦月英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装死,日本兵见她已经血肉模糊一动不动,以为她真的死了,就各自穿好衣服,然后用枪挑上从村里抢来的东西,有说有笑地走了。
坐在房间里陷入冥想中的黄有良。黄有良,1927年出生,海南陵水县人。15岁起,屡遭日军强暴。1942年被日军抓进藤桥兵营,被迫充当慰安妇达4年之久。
因为失血太多,加上剧烈的疼痛,在日本兵走后不久,韦月英就昏迷了过去。一直到了黄昏,韦月英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使她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到了地狱。荔枝树下,都被血水染红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叮在她的伤口和其他9位姐妹赤裸的尸体上。当时是12月,树上不停地会有枯叶落下来,树叶掉到尸体上时,成群的苍蝇便“嗡”地一声飞起来,然后又很快地再次聚拢回来。韦月英不敢看眼前的一切,她重又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后,当韦月英确信自己是真的还活着时,她便使尽全身的力气,爬进不远处的草丛里。一丝不挂的韦月英就这样躺在草丛里,豁开的伤口还在向外流血。她发现自己身边的草丛里长着许多“飞机草”(音)。平时村里人身体上有了外伤,都会来采这种草,把它的叶子捣烂后敷在伤口上,伤口很快就会止血止痛。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疗伤手段,就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韦月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于是她就伸手去采身边草丛里的“飞机草”,采来后放在嘴里嚼,嚼烂了吐出敷在自己的伤口上。
韦月英在草丛里躺了两天一夜,她有时清醒,有时又处于长长的昏迷中。直到第二天傍晚,她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呼叫声。当分辨出这是自己的家人在呼叫自己时,她这才敢大声呻吟起来。原来当在村子里疯狂肆虐的日本兵离开以后,村里人便到村外来找被日本兵掳走的10个姑娘。人们在一片荔枝树下发现了其他9个姑娘的尸体,却不知道韦月英去了哪里。于是全村人一边埋葬死去的姑娘们,一边开始四处寻找韦月英。最后人们循着韦月英的呻吟声,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她。
韦月英已于几年前离开人世,而她当年遭受的不幸与另外9个姑娘的惨死,如今已成和合村人的集体记忆。
由于田仔乡一带游击队活动频繁,这给日军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日本兵不断地制造恐惧,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恐惧。恐惧使他们彻底丧失了人性,完全变成了野兽。
“陆田大道”修好后不久,在田仔乡架马村附近约40米的地方,日军设立了据点,美丽的架马村从那时起开始变成了一座地狱。
黄有良的所有苦难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黄有良:
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五。那年我刚15岁。早上,我挑着稻笼,往村外的水田走。忽然听到喊声,抬头一看,就见不远处站着一队日本兵。
我扔下稻笼,拔腿就往山里跑。10多个日本兵跟在我后边喊着叫着追过来,看追不上我,他们就分开来围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我就被他们抓住了。
一个日本人叽里瓜啦地对我说话。我大口喘着气,当时脑袋发胀,什么也没听进去。一个日本兵上来就一把把我抱住,在我脸上乱亲。其他日本兵看了就都冲了上来,一群饿狼似地,在我浑身上下乱摸乱捏,最后还剥了我的衣服和裙子……
我实在受不了啦,就抓住捏我乳房的那只手,狠狠咬了一口。被咬的这个日本兵“哇”地一声大叫,其他日本兵也就都松开了手。看到自己的手上流出了血,被咬的日本兵就拔出军刀,举起来朝着我的头就要往下劈。我吓得用手抱住头,哭了起来。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朝着那个日本兵吼了一声,那个日本兵就乖乖放下刀退到了一旁。我被刚才的那个日本兵吓呆了。那个军官模样的看了看我光着的身子,又朝那些士兵叽里咕噜地叫了一阵,然后他手一挥,那些日本兵就都走开了。等当兵的都走开了,这个军官就过来搂我,还亲我。我不想让他搂,不想让他亲,就推开了他,又拼命跑。这次他们没有追过来。我光着身子蹲在草丛里躲了一阵,见没有动静,以为没事了,才从草丛里钻出来,回到田里穿好衣服,挑起稻笼继续朝家走去。谁知那个军官就悄悄跟在我身后,一直跟到了我家里。到了家里,他就将我拦住,然后一把抱紧,拖进屋,把我按在床上撕裙子……
黄有良停住讲述。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黄有良:
下午,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妈妈。我们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一场。我妈妈双目失明,不能做什么事情。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人,主要靠父亲一人干活维持生计。那天晚上,因为害怕日本兵再来,我就躲到邻居家住。那一夜,我哭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那个军官模样的果然又带着几个日本兵来了。军官进了我家,到卧房找不到我,就逼我爸我妈把我交出来。我爸我妈说什么也不肯把我交给他们。他们就折磨我爸我妈,命令我爸我妈手脚着地,学着牛的样子在地上爬。我爸我妈还是不说我在哪里,日本兵就对他们拳打脚踢。我爸我妈被打得昏倒在地上。我当时躲在别人家里,听说我爸我妈被日本兵打昏过去了,就再也躲不下去了,只好回家。见我回来了,那个军官就把我拖到卧房里,脱得赤条条的,先在我浑身上下到处乱摸,最后就把我放到床上强奸……那个军官叫“九壮”。“九壮”他们以后夜夜来我家。为了不让我爸我妈再被打,我只好任凭他们糟蹋。1942年4月,一天“九壮”带了几个日本兵开着卡车又来到我家。这次他们把我押上了卡车。卡车把我拉到了藤桥,然后我就在那里当起了慰安妇。
黄有良和我坐在屋檐下谈话时,她的丈夫就一直都在不远处的井边忙碌着杂事。黄有良讲到这,她的目光突然就失神地停在了井边的方向。丈夫走过来,他将一条用井水浸过的毛巾递给了黄有良。黄有良用灰白色的毛巾把眼角擦了擦。
黄有良:
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妇女都关在一个大房间里,比我们先抓来的妇女被关在另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床、有被、有席子、有蚊帐,门口有哨兵。哨兵不准我们随便走动。白天,勤务兵安排我们做杂工,扫地、洗衣服,夜间要我们陪日本兵睡觉。
我的一个同伴,叫陈有红,几名日本兵要一起轮奸她,她死也不从,就遭了毒打。最后她还是被几个日本兵轮奸了。日本兵把她弄得子宫破裂,血止不住,哗哗流,两天后就死了。还有一位姑娘,抓来的当夜就被几个日本兵轮奸,她受不了了,就咬断了舌头。
走在暮色中的黄有良。
慰安所里,日子很难熬。当时想过许多办法,想逃出去,但日军看守得很严,逃不出去。有个姐妹曾趁着天黑在出门方便时逃了,结果被发现,又抓了回来。日本兵把她吊起来打得死去活来,还让我们去看。
以后,我们就不敢再有逃走的念头了。
为了让这些性奴能够乖乖地更好地为自己服务,日军对她们实行了严厉的管制。据一些老人回忆,当年许多慰安所都有不少各种各样令人发指的规定,如:
服务不能令官兵满意的,鞭打;
在服务时哭泣的、不按官兵要求去做的,鞭打;
身体有病的,隔离或者处死;
有逃跑想法和行为的,鞭打、断食,情况严重的处死。
黄有良和所有被抓来的姑娘,在日军的压迫下痛苦不堪,度日如年。
黄有良:
1944年6月的一天,我们村里的村民黄文昌来到了藤桥日军营部找我。见到乡亲,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开始由于旁边站着日本兵,我们谁都不敢说话。等日本兵走了,黄文昌才悄悄地对我说:“你父亲死了,快回家吧!”
一听父亲死了,我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黄文昌就对我说去找日军军官,求他们放你回家给父亲送葬吧。我就哭着去找他们,起初日军军官不同意,我和黄文昌就跪在地上向他们哀求。最后他们终于同意了,我就跟着黄文昌回家。
傍晚的时候,黄文昌带着我从藤桥出发,一路抄小道走,半夜才到了家。一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好好的在家里,他没有死。父亲见我回来,就搂过我抱头痛哭。原来这是父亲和黄文昌为了帮我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用的一计。鸡叫头遍的时候,父亲和黄文昌拿着锄头粪箕,悄悄地在村边的荒坡上堆了一个假坟。然后,我们一家就连夜逃到外乡了。
据说,黄有良和家人逃走后不久,日本兵曾经到村里来抓过她。村里人对日本兵说因为父亲死了她太伤心,黄姑娘也自杀了。日本兵查看了那座假坟后,就信以为真,便回藤桥去了。
1945年,日军投降后,黄有良和家人又回到了家乡。1956年,黄有良和架马村一丧妻农民结婚。黄有良现在和丈夫、丈夫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生活窘迫。
(本章采访于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