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二) 那年花开
一
在幽冷清寂的墓地里,它们肆意地开放着,却又怕冷似的,一朵一朵紧挨在一起,连成一片,覆盖着坟茔和坟茔之间的荒地。如一片红色的云,又像漫流的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美丽。
彼岸花。传说它是生长在黄泉路上的唯一的植物,冥界唯一的花,唯一的色彩。它的花香有魔力,能引导人的灵魂,能唤醒死者对于生前的记忆。因常被种植在墓地,因此它也被称作“死人花”或者“幽灵花”、“地狱花”。
这是被诅咒过的花。因为它的传说?又或许只是因为它的美丽。它就像我要找的那个女人,那个静静地躺在黄土下的,曾经无比美丽的女子。我走入花丛,抚触着它。同行人说,这花有毒,并警告我摸花的手不可沾唇。指尖滑过它们的面庞,很柔,也很凉。一丛丛的彼岸花,仿佛她们。在那个灰暗冰冷的季节里,她们开放。最冷酷的春天,花儿,也会开放。
光阴是一条渡不过的河流,而她们曾是那个寒冷季节里最美丽的花,就站在时光的彼岸。我看到,在彼岸,她们,在刚刚绽放的刹那,在最最美丽的时分,纷纷凋零,然后,被流逝的黑暗时光带向不知处的远方……
二
60多年前,13岁的侯二毛会是什么样?看着那些笑着从身旁忽闪而过的女孩,我总忍不住要去这样想。走在山路上,也总觉得她就刚刚挎着篮子,低着头,从我的身边羞怯地走过。恍惚中总能看到她就坐在溪边,洗衣、洗自己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而抬头远望时,又看见她正在对面的山坡上,放羊,唱着那支最最婉转的歌谣……
就这样,侯二毛的影子时时出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就像所有的山村女孩一样,她穿着土布红袄,扎着又长又粗的辫子,辫梢上插着花,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艳欲滴的山花。她爱花,就像所有的山村女孩一样,爱花。
又是花开的季节。山路两边的草丛里,峭崖上,开遍了花。此时,我已遥望不见60多年前的那个花季里,侯二毛粗黑的辫子上插的是哪种花?红的凌霄、黄的棣棠,还是白的玉兰?此时,我只知道,在那个花开的季节里,13岁的侯二毛,辫子上插着花的侯二毛,就是从这条山路上,从这条两旁开满了山花的小路上,和许多少女一起,被日本兵掳进了兵营。
那朵跌落在山路上的小花,是侯二毛辫子上插过的最后一朵花。
在日军据点里,13岁的侯二毛每天都在遭受许多日本兵的折磨和侮辱。四个月后,13岁的侯二毛已被糟蹋得不行了,如一朵枯蔫的花。
父亲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财产,还借了债,把快要咽气的女儿从日本兵的手里赎了回来。这时,13岁的侯二毛,如一朵枯蔫的花般的侯二毛,肚子里已经怀了日本兵的孩子。
为了打下女儿肚里的孩子,家人用木杠在她肚子上擀,赶驴拽着她在山路上颠……他们想尽了所有法子,可侯二毛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不下来。
13岁的侯二毛痛苦得死去活来。
母亲不想看着女儿被折磨死,就问乡亲:能不能等孩子生下后再作处置?乡亲们都说:无论如何不可让这孽种得见天日!
后来,请来了一位老医生。老医生将一剂烈药灌进了侯二毛的肚里。
据说,孩子在侯二毛的肚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侯二毛也在炕上挣扎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侯二毛肚子里的孩子不再挣扎了,侯二毛也不再挣扎了。
孩子终于死在了侯二毛的肚子里。侯二毛也终于死在了被她擂塌的土炕上。
村里人又请来一位铁匠。铁匠用一天的时间,打了三根铁钉,三根七寸长的铁钉。三根七寸长的铁钉,一根一根被钉进了侯二毛的肚里。人们一边钉着,一边咒着:小鬼子永世不得再生!
三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想找到侯二毛的坟。村里也还有她的亲人。他们带着我,寻遍了村边的沟沟壑壑。60多年过去了,谁都已经说不清究竟哪一撮土里埋葬着侯二毛13岁的冤魂。
那段日子里,我总是夜夜在梦中,被砸向那铁钉的锤声惊醒。于是常常望着漆黑的夜空,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就想:她还是个孩子,家里稀少的口粮应该还无法将她喂养丰盈,她的身子一定很单薄,皮肤稚嫩,骨头也不坚硬,尖锐的铁钉轻易就能穿透她的腹部,可为什么那锤声仍是那么沉重?虽经60多年时空的消音,仍是那么扰人?
那锤声,也像一根长长的铁钉,一点一点穿透我的心。很疼。
当年关押侯二毛的窑洞还在。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锁着洞门,也锁着那段黑暗的历史,锁着那段黑暗历史里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以及那段黑暗历史里太多已为人知的恐惧。
院子里长满荒草,也储满阳光。这阳光是否也曾照耀在侯二毛的身上?如果60多年前这里也有过阳光,那么这阳光一定会让她感到刀割般的疼,冰霜一样的冷。枣树上挂满了枣,鲜红鲜红的枣,无人采摘,落在树下的荒草间。这鲜红鲜红的枣,让人觉得那段历史并没走开,就在眼前。
那些施暴的日本兵,那些还活着的当年施暴的日本兵,如今也该都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也该都是有了自己的儿孙,在他们的生命同样行将走向终点的今天,在他们每每和儿孙尽享天伦的时分,我不知他们是否还会偶尔想到这个小院子,想到院子里这棵结满了枣的树,还有那个13岁的中国女人?
四
钉入侯二毛身体的铁钉,辛酸而又无奈地表达了乡亲们对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可侯二毛那枚屈辱与仇恨的长钉,该钉向哪里?
其实每一个和侯二毛有着相似命运的“慰安妇”,死去的,或活着的,她们又有谁的身体里没有被钉入过这长长的“铁钉”?死去的或许已不再疼,而活着的,每时每刻仍疼得难忍。
五
就在铁钉钉入侯二毛身体的那个秋天,在与她相隔数千里之外的中国南方,另一位名叫杨阿布的姑娘,也正在经历着一场几乎相同的苦难。在遭受日本兵的多次凌辱后,杨阿布怀孕了。怀着身孕的杨阿布东躲西逃,最后不得不藏进深山。在原始的山林里,杨阿布把孩子生了出来。为了逃避日军的再次凌辱,杨阿布继续在深山里野人般偷偷地活着。她是当地最漂亮的姑娘。日本兵找不到她,就对甲长说:如果不把杨阿布送到据点来,就杀掉村里的所有人。为了保住全村人的性命,甲长只好带着村里人到深山里将杨阿布找了回来。全村人哭着把她交给了日本兵……
但她活了下来。活了下来,这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更大的不幸。从此,一场噩梦开始凶残地吞噬她的余生……
60多年后的一个夏日,在一场无边无际的风雨中,在离埋葬侯二毛的那片黄土数千公里的一个偏僻村庄里,我见到了杨阿布。
她就活在那个处处留着她梦魇般可怕记忆的阴湿村庄里,活在那间昏暗的四壁挂着发霉雨迹的小屋里,活在小屋里的那张铺着椰树叶,同时也铺满屈辱的老床上,活在60多年前的某一天里……
瘫痪在床的杨阿布,手中握着一把刀。刀刃异常锋利,但她仍在不停地磨着。吃饭的时候,她握着这把刀。睡着的时候,她握着这把刀。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握着这把刀,谁也不能把它拿开。她说,夜夜都梦到日本兵来抓自己,没有刀,不敢睡着!椰林仍是那片椰林。小路仍是那条小路。茂密的椰树掩映着弯曲的小路,60多年来,时光从这里走远,60多年来,时光又从未从这里走远。对于杨阿布来说,一切就在昨天,或者就在今天。
六
直至今天,我依然无法说出这是怎样的一次寻找,是对已然远逝的历史的某个鲜为人知的细节的擦拭?还是对正在行进的仍然无法终结的一份现实苦难的注目?从阳光明媚的海南、云南,到水叠山重的湖北、湖南,从冰雪凛冽的山西、河北,再到风和日丽的浙江、江苏、上海……当我站在昏暗而又破败的慰安所遗址中,当我一步步迈进当年日军精心营造的坚固而又阴森的炮楼里,我仍然能听得到她们当年凄惨的哭喊……
一次次将那些生动的名字去对应一撮撮冰冷的泥土,一次次去撩开掩藏于内心最最深处的黑暗记忆,我慢慢去将寻找到的历史碎片一点点拼合。岁月虽然没能抹去那场劫难所有的印痕,时间却削弱了那场劫难所应有的太多残酷的色彩。
三亚椰树掩映的海滨大道旁,当年日军的碉堡仍然据守在那片白色的沙滩,但它不再令人畏惧,反而成为一道奇异的“风景”。不时有游人跑到碉堡前留影,他们笑着,摆出各种开心的姿势。灰色的碉堡后面,是鳞次栉比的三亚新城,就在三亚,还有海口,还有崖城,当年日军慰安所的遗址,已悄然消失在一群群楼房的地基下。
耳边有海风吹拂椰林时的轻叹,还有海浪抚摸沙滩时的低吟。碉堡上黑洞洞的射击孔,沉默地盯着阳光下的每一个人。
没有太多炎热和灼痛的感受,那个漫长的夏季,给我的只有沉重而又阴晦的潮湿、水漉漉的潮湿、苦涩的泪水般的潮湿。这种湿漉漉的感受一直延续到秋天,甚至一直延续到冬季,还有这个春天……
七
日本《广辞苑》对“慰安妇”一词解释为:“随军到战地安慰官兵的女人”。
那是怎样的一种“安慰”?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女人”?
“慰安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军队专属的性奴隶。慰安妇制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政府及其军队强迫各国妇女充当日军性奴隶的制度。在这一制度下,日本政府和军部直接策划,各地日军具体执行实施,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将大量中国、朝鲜,以及东南亚和欧美各国妇女强行征招到其占领地区普遍设立的合法强奸中心——慰安所,供给日军使用。
日军在亚洲最早设立的慰安所可以追溯到1931年,日本海军在上海指定“大一沙龙”等4家日本娱乐场所为慰安所。此后,日军诱骗大量朝鲜妇女到中国(满洲)充当性奴隶。1932年1月,日本海军陆战队指定虹口的一些日本妓院作为海军慰安所。同年3月,日本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要求长崎县知事征集妓女组织慰安妇团,到上海设立慰安所。至1932年12月,在上海的日军海军慰安所已达17家。
1937年,日本侵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军在军队中有计划地配备性奴隶。同年冬,侵华日军的许多部队掳掠中国当地妇女充当慰安妇,同时日本华中派遣军也决定建立慰安所,要求日本关西妓业协同征集慰安妇。
1938年春,一批日侨经营的慰安所在上海江湾镇出现,同期日军在南京、扬州、杭州、厦门、九江、芜湖、武汉、张家口等地设立大量慰安所。4月16日,日军驻南京各部与领事馆举行联席会议,专门研究慰安所问题。5月28日,日陆军省的教育总监颁布《战时服务提要》,要求“军队慰安所的卫生设施必须完备”。7月中旬,日军在汉口开设30家慰安所,慰安妇达300人左右。12月,日军开始在台中强征妇女去华南充当慰安妇……
经过多年经营,日军在中国各占领地都设立了慰安所。据有关专家调查,当年仅上海一地的日军慰安所就达83家,海南岛62家,南京、武汉的慰安所也分别有60多家。日军在中国占领地的慰安所数以万计。随着日军在东南亚侵略战争的进行,日军在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也建立了大量军队慰安所。
由于日军在战败时大量销毁档案,目前要准确计算出慰安妇的总量已很难,但尽管如此,一些研究人员仍依据现有的资料,对慰安妇的数量作了推断:
在亚洲日本的殖民地、占领区和本土,慰安妇的总数在40万人以上。
至少有20万中国妇女先后被迫成为日军的性奴隶。日军慰安所遍及中国20多个省。中国是日军慰安妇制度的最大受害国。
人们普遍认为:日军与慰安妇之间的关系,是数千年人类文明史上找不到第二例的男性对女性,尤其是对敌国及殖民地女性集体奴役、摧残的现象。慰安妇制度是日本军国主义违反人道、违反两性伦理、违反战争常规的制度化了的政府犯罪行为。
日本实施的慰安妇制度是20世纪人类历史中最丑陋、最肮脏、最黑暗的一页,也是世界文明进程中最耻辱的一段记忆。
八
当年那些被迫成为侵华日军性奴隶的中国妇女,一部分在战争结束前就已悲惨死去,而幸存下来的,其中大部分人又在漫长的60多年动荡时光中相继离世,今天仍然活着的为数很少。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受害人大多数至死都没有向人说出过自己的那段历史。
追思历史,不是要让人们永远活在仇恨的边缘。一个健康而成熟的文明,仇恨始终都不应成为人们思维的中心。50多年前,参加东京审判的中国大法官梅汝敖先生说,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帝国主义者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导致未来的灾祸。
我在这里记录了几十位老人讲述的她们当年被迫成为日军“慰安妇”的经历,以及她们因为那段经历而遭改变了的人生。这几十位老人,其实也是日军侵华期间所有慰安妇的一个缩影,她们的苦难,实际上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苦难。而慰安妇代表的,也正是我们这个民族近代史上最苦难最血泪的一页。那段历史是留在每一个中国人记忆深处的一道伤痕。
九
“他们(日本政府)什么时候能向我认错?我能等到那一天吗?”在讲述自己的苦难后,在用干枯的双手擦拭过眼角的泪水后,几乎所有的老人都会这样问。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们。我也无法知道她们能否等到那一天。但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在我写这短文时,又有电话来说,一位老人永远离开了我们。
又是彼岸花开时。
生命会有彼岸吗?
陈庆港,2004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