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史笔写春秋
一九八三年冬,我因组稿来到上海,住在打浦桥上海出版局招待所。工作之余,打算会会过去的老朋友,特别是在屯溪上学时的少年朋友,很有几位在上海。其中黄文翔君已与我恢复了通信,这次创办《女作家》杂志,我专程来请他这位书画家替我们设计封面。我拨通了他府上的电话,一个多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赶来看我。分别二十余年,乍一相见,惊喜交加。我向他打听屯溪皖中的同学,他一口气说了诸柏生、黄锐章、陈以德、叶广生、史济多、吴其柔、王毓华、吴慈生等一大串名字。我忽然想到日前在《文汇报》上看到上海教育出版社的一则广告,其中有一本《中国古代政治家》系慈生所著,忙问他可曾见到慈生。他说还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现在是该社历史编辑室主任。绍兴路离这里不远,我提议马上去看他,我们穿过建国西路,便来到绍兴路。可是不巧,慈生有事出去了,我们怏怏而归。第二天,慈生上班后知道了,要黄文翔约我去他家作客。在文翔、柏生的陪同下,黄昏时分我们前往瑞金二路慈生的寓所,他和他的夫人已等候多时了。记得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十五年前的一九四八年,也是我和文翔当时到他在虹口区东长治路的家。那时,他还在东吴大学历史系读书,我们都还是青年,如今都已成老头了。慈生比我小几岁,自应显得年轻,只是白发出现的有点过早。少年朋友,白头相见,欣喜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们几个屯溪老同学互致问候之际,他的夫人像魔术师似的一下子变出满桌的美味佳肴,至少有二三十道之多,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对她烹饪技巧之高巧,速度之快捷,我们交口称赞。从慈生的介绍中我们了解到,她的夫人为了宴请我们已准备了一天。对他们夫妇的盛情款待,我们非常感动。在主人殷勤的劝酒中,我们边饮边谈,话题很自然地都集中在对屯溪那段生活的回忆。
慈生是安徽泾县人。抗日战争时期家住屯溪,在那里上完小学和中学;抗战胜利后,定居上海。从东吴大学毕业后他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工作,历任编辑、编辑室主任、副编审、编审。曾主编大型丛书《可爱的祖国》《学生文科知识手册》。著作有《中国古代政治家》《“五四”后三十年》等。
我与慈生的交往,是在创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以后,经王槐介绍认识的。但在此之前,在屯溪街头虽曾多次打过照面,可却是从来相见不相识。我在屯溪街头第一次见到吴慈生的印象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骑在一辆漂亮的自行车上,或者说一辆漂亮的自行车上骑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记得那一天我从屯溪的书店里购买一些新到的文艺书,信步走回家去,不意和一位英俊少年对面相逢。他身材魁伟,英气勃发,白皙的脸上含着微笑,眼睛大而黑,给人一种真诚纯洁的感觉。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棉大衣,在战时的屯溪来说,不亚于今天的时髦服装。尤其是那辆崭新的自行车,非常引人注目,宽阔的车把上竖着反光镜,前后车轮上缠着彩色的鬃毛,转动起来,五光十色,十分耀眼。在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这位漂亮的男孩骑着这辆漂亮的自行车,是够气派、够豪华的了。因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我们有幸在柏山皖中做了同学,才知道他叫吴慈生。再后来,我们创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彼此开始地熟并最终成了好朋友。
在筹备《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时候,我、王槐、赵士凤、吴慈生、章大刚、黄文翔都住在那个依山傍水的村子里。我找王槐商量事情,常常见到慈生,但他总是默默地地在一旁很少说话。有时,我们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也是多以微笑代替回答,显得很腼腆。在学校里,王槐那时高中即将毕业,而我们还在上初中,他是学长。在社会上,王槐经常发表文章,在同学中颇有一些名气,很自然地受到我们这些小同学的尊敬。由于这个原因,慈生在他面前仿佛一个小弟弟。在王槐的影响下,慈生也爱好起文学,他的一些文章陆续发表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从此他从屯溪脱颖而出,日后终于成为一位有影响的编辑家和史学家。
据我回忆,吴慈生君发表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的文章至少有三篇。因为他们关系比较密切,慈生的文章都是通过王槐送来的,王槐又是《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编委,文章先给王槐过目,可以听听他的意见,进行必要的修改,拿到编辑部,基本上已是定稿,我们都是照原样发稿。
慈生发表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的第一篇作品是散文《草原的梦》,刊于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四日出版的第二期。《草原的梦》实际上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它以散文的形式,诗歌的语言,极其精炼而又极为细腻地描写了春天草原的美丽景色,抒写了作者对青春的礼赞,通过对行进着、播种着的人们的崇敬,表达了对新的美好生活的渴望与追求。
我们走着,走在三月的草原上。
草原的三月的东风,吹来了春的气息,吹来了泥土的香味,草原用她甜蜜的爱情,温暖了严寒的心。
即将被忘却了的严冬的记忆呵,寒冷的土地丢在我们行进的后面了。
迎着草原的黎明,我们笑了。
请看,草原是多么美丽,草原是多么光明,而草原又是多么辽阔。
那无垠的肥美的绿原,曾经被土地的儿子们虔诚的礼赞过的迷人的东方的田野呵,在祖国的胸膛上,画开去,画开去……
阳光跳跃在草原上,花朵开放在草原上,冬季的香散发在草原上。
草原的海在泛滥,草原的上空流荡着云雀的歌唱。
躺在原野,枕着高岗,仰视着蓝色的天空。
我们拥有着那草原的梦。
我们是草原的儿子,草原是我们的恋人,今天,我们举起了笨重的耕种器,向土地致着敬礼。
今天,我们流下了劳动者的汗滴,让汗滴灌溉着草原的肥美。在新的处女地上,我们憧憬着人间的伊甸。
我们行着。
我们播种在草原。
明天,在被开垦的土地上,我们将唱一支嘹亮的歌。
二月十四日于兖溪
慈生写于四十七年前的这篇《草原的梦》,至今读来仍然令人感到生活气息浓厚,文笔优美,激情满怀,生机盎然,给人以鼓舞的力量。这与慈生曾在柏山之下、兖溪之旁那片大草原上生活过,受东原故里、徽墨之乡的熏陶不无关系。
写作比《草原的梦》早,而发表在其后的是一首百行以上的长诗《拓荒者》。从时间上推断,这首诗应是他最初的作品,虽是处女作,但起点高,内容充实,出手不凡,寓意深刻,耐人寻味。作者抒写了拓荒者对事业的创造精神、执著的追求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气势宏伟,使人心潮澎湃。
从早晨到黄昏/从黑夜到黎明/在祖国绿色的原野上/我们拓荒着一块蛮荒的土地/从不曾间歇/也从不想休息/开垦,开垦,开垦呵/我们是一群殷勤的拓荒者!
我们爱土地/土地也爱我们/希望永远无穷/我们在开垦/我们在创造/我们在拓荒呵!
我们辛劳/我们勤奋/我们让一切苦痛的留给我们/如果热已经没有了/光还生发吗?
人类的黎明是要来的/黑暗只是一个过程/唱起拓荒者的歌呵/光明需要开垦。
迎取晨曦的第一线光/我们唱起/胜利与欢乐的交响/我们拓荒!
作者写出了拓荒者的远大理想,开阔的胸怀,热烈的追求,光明的前途。“黑暗只是一个过程”,“希望永远无穷”。作者在那样年纪能从宏观上把握历史的进程,讲出它的辩证关系,可见,他后来成为史学家绝非偶然。
作者还喊出:“以上帝赋给我们的力/创造生命的青春!”“光明需要开垦”,说得多么好呵!其实,我们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也是在拓荒,慈生的诗道出了我们的心声,我非常喜欢这首诗,以至几十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它。
慈生还有一篇小说发表在《星之海》文艺半月刊上,因为现在手头没有刊物,这里无法介绍,很是遗憾。
慈生外表文静,内心热情,看起来内向,实际非常坦诚,重感情。他为人忠厚,讲信义,头脑聪明而好学习,体格健康而爱运动,记得住在兖山渠时,夏天我们常去溪里游泳,游罢就躺在溪边小憩,只可惜他那白皮肤一晒就红。慈生性格开朗,很随和,容易接近。他与《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好多编委都成了好朋友,像胡伽、王槐、黎舟和我,算起来我们之间的交往也有好几十年了。
一九八四年,我去上海为《女作家》杂志组稿,住在延安西路文艺会堂,慈生得知后,连夜赶来看我,陪我聊了一会儿,因为怕赶不上末班车,才匆匆离去,其情深义笃,令我感动。慈生住在上海,是交通要道,朋友们南来北往,他无不热情接待。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他在来信中说:“黎舟日前来上海,曾到我家畅谈一晚。我与他同学的时间,算来已有四十五年,一九五九年我们在福州相晤,也已三十年过去了。我们见面时,确实一时都认不出来了。他们参加巴金学术讨论会是在青浦一家宾馆举行,因此他第二天就匆匆赶往青浦县去,我约他回头再来小叙……”
侨居美国旧金山的赵士凤同学每次回国探亲访友,都是慈生迎来送往,代订机票,邀约在沪同学聚会,代外地同学转递信件,无不尽心尽力,我很羡慕他深得天时、地利、人和之道。
慈生是大忙人,但对朋友相托之事总是乐于相助的。前年,旧金山发生大地震,我很为士凤的安全担心,写信托他打听,很快就收到他的复信。“赵士凤已有信来,旧金山地震,她全家生安无事,堪称大幸。她定于下月经上海转往珠海过春节,见面时我会代你致意。”我还托他打听可否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一份刊物上宣传宁夏版的图书,没料到他是认认真真地去办了,并且作了详细的答复:“来信提到的在刊物上介绍你社一些出版物的事,我已与编辑部负责人谈过,他同意考虑。由于照顾到读者的阅读兴趣,文章不宜太长,尽可能写得有知识性、趣味性一点,所介绍的书也不宜过于专门,当然,有地方特色的是可以的。”
慈生对我的眼疾非常关心,曾在上海为我物色好的眼科大夫,要我去治疗,并送给我一种书签式的超薄型放大镜。他在一九九○年三月十四日来信还曾提起此事,“你的眼睛手术后是否已彻底解决问题?是否白内障?念念。前些时,听说令郞作为回国留学生代表受到中央领导接见的殊荣,十分为你高兴。”
从皖南山城屯溪,到黄浦江畔的上海,由于潜心钻研和辛勤耕耘,如今慈生已是很有成就的编辑家和史学家,但他一直没有忘记那哺育过、培养过他的那片土地和母校皖中。他钟情于那里,怀念着那里,希望有一天重返屯溪,旧地重游。
转眼间慈生也过了花甲之年,但他壮心不已,耕耘不辍,著书立说,自成一家之言,功成名就,令人称羡。当年《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文友,赵士凤已多次回到屯溪,王槐和凌庄志年前也去过那里,黎舟今年十月在南京开完第五届茅盾学术讨论会以后,将约张少昕一同前往。只有慈生和我还未去过,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结伴同行。
(原载的屯溪文艺诗1991年秋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