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媪
黄麻村张家，一个鸡鸭猪狗猫牛和人混杂而居的地方，院子不小，一半瓦房一半茅草屋，地上尽是随处撒的干瘪稻谷和各种青梗草，这种喂养六畜的方式叫人深恶痛绝，各种各样的动物踩过，地上脏得根本没法下脚。
大槐光顾去看猪看猫狗，不提防被一只鸭子追咬，吓得抱头就跑，香香正满心怨恨，气盛着呢，弯腰拾起一根木柴朝着鸭子狠狠砸下去，鸭子翻了个筋斗，哑声叫着跑不动了，张得庆拎起鸭子一看，大声嚷嚷：
“娘！娘！香香姐把鸭子腿打折了！”
走在前头的张大黑回转头，脸色阴沉地看了看香香，张李氏朝张得庆摆摆手说：
“折就折了，今儿你姐和大槐回来，再抓只鸡一块宰了吧！”
张得庆高兴地答应一声，扬声喊：“二妹子三妹子，出来咯！香香姐回到了，烧水杀鸡杀鸭喽！”
喊声过后，忽啦一下，从院子各个角落里冒出大大小小七八个人来，香香扫看一眼，高矮胖瘦都有，脸谱大致差不多，男孩女孩皮肤都是半黑不白，七岁八岁到二十多岁不等，应该都是张家的孩子。
张李氏这死女人，本来就穷，还生这么多，偌大个家开支也大，多少银子都不够填她夫妻俩的荷包！
孩子多也罢了，生下来就该教养好，看人家田二婶也是七八个儿女，从大妞到最小的三岁娃娃，哪一个像张家孩子这般脏？田家的娃大的带扶小的，五岁以上各有分派活儿，院子里也养鸡鸭，人家收拾得那个整齐干净，看着就觉爽气。
这些张家的孩子，年纪小的走近前来，能闻到他们身上一股酸臭味，教人怎么喜欢得起来？
老大张得喜二十四五了没娶上老婆，两个同母弟弟分别二十三岁、二十一岁，自然也还没有娶妻，十八九岁的妹妹不知道嫁了没有，张李氏生的儿子张得庆十六了，下面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前头女人生的大孩子远远站着，眼神漠然看两下就又消失掉，张李氏生的几个则乱糟糟围住香香喊姐姐，拉的拉大槐，香香一律瞪眼过去，懒得搭理他们，大槐则抱紧香香的腿，谁拉也不走。
最小一个张家娃问道：“香香姐，你带了什么来？有糖吗？”
香香翻了个白眼，说道：“糖在你娘那里，去问她拿！”
果然几个孩子就相互拉扯着跑进里屋，很快传来张李氏的喝骂声：
“挨刀的，我天天在家喂鸡养猪做活，哪有银钱买糖？都别站这碍事，滚出去！”
张得喜跑前跑后搬香香和大槐的包袱，香香就拉了大槐紧跟着他，走进一间屋子，看到屋子里一张凌乱的床铺上躺着个干瘦的老妪，那老妪也正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看见香香，颤声道：
“是香香么？香香，我可怜的孩子！”
李香香从小相依为命的李媪，病成这样儿了！
香香垂下眼眸，内心负疚感油然而生，自己于孝道上有所欠缺，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不肯来见香香娘家人，有意无意忽略掉李媪这一份亲情，而当落入最艰难的境地，才十分迫切地想靠近老外婆身边！
等张得喜掩门出去，香香拉着大槐走过去，坐在床沿，轻轻握住老妪枯干的手掌，说道：
“阿婆，我是香香，我来了！”
李媪昏暗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说话有气无力，但还能句句连贯：
“孩子，你受苦了！你娘，她不该听那女人的，你的头发是因为生病才变白，病也是在潘家得病——你给潘家儿郎冲喜，他好了起来，你却是代替他病着！潘家就该养你到老……你娘去贪那点小便宜，却害了你啊！这长长一辈子，你无依无靠，可怎么办哪？我的儿啊！”
香香深深叹出口气，终于听到一句暖心的话语，来自长辈的关怀让她放松，四面皆兵的紧张感觉暂时消退了。
她把大槐的手放到老人手掌里，教导大槐：“这是太婆！”
大槐清脆地喊了声：“太婆好！大槐给太婆请安！”
李媪破涕为笑，紧握一下大槐的小胖手，脸上半是欢喜半是悲愁：“好大槐，乖孙孙，要快长快大！太婆老了，大槐长大孝敬你娘，别让你娘吃太多苦！”
大槐说：“大槐听太婆的话，大槐长大了孝敬娘，也孝敬太婆！”
“好！好！大槐定会有大出息！太婆等着，等着吃我乖孙孙的力气……”
李媪满眼慈爱，双手轻抚大槐的头和脸，那般小心冀冀，像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香香忍不住抽泣起来，泪珠滚滚而落，在这世界里，真正疼爱她和大槐的，恐怕只有这位病得没有半点力气的外婆了！
大槐扑进香香怀里，嘴巴抿成一条线，眼里含着泪珠：“娘不要哭！娘不哭！大槐在这里！”
李媪沉默着，一只手晃啊晃地朝香香伸过来，香香擦了把眼泪，将老人的手握住，着急地说道：
“阿婆！我娘她……她能收受潘家的银子，强迫我在休书上按手印，她也能收取别人家的钱财，把我随便乱嫁出去！我不能任由她再一次作践，随意指给我不喜欢的男人！阿婆，您要救救香香！”
李媪瘦筋筋的手还有点力气，回握香香道：“不怕，阿婆带你们回下柳村去！当年你娘被强迫嫁给张大黑，是因为她先前犯了错，村里人不容她。你不同，你是因病被休弃，咱们娘仨绑做一家住着，你就是给阿婆养老送终的人，承继阿婆那个破院子，阿婆不松口，你娘她动不了你！”
香香大喜，这正是她心里模糊的想法，被休弃的女人没有田产，得不到夫家允许在当地自立门户，就得先回娘家落户，之后有条件才可分出去，但香香不愿意落户在张家，怕被张李氏算计，任人鱼肉。
跟着张李氏回黄麻村是迫不得已，因为她无处可逃，张大黑夫妻、张得喜和张得庆任意一个人就能制服她！唯有先顺从，她知道李媪会保护自己，李媪如今就住在张家，这个大唐的律法有规定，出嫁女儿接了父母去同住，便负责为其养老送终，意即户口要归在一起，不允抛弃，也方便日后承接财产，她原本以为李媪的户口早归到张家来了，天幸李媪不曾迁来户口，这太好了！
记忆里，黄麻村还有一位可以帮助她、会尽全力保护她的人，先得问一问李媪才知道怎么找到他！
香香睁大了眼睛拉着李媪说：“阿婆，那我们今天就想办法回去吧，休书在娘手里，要怎么拿回来？阿婆，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地方！”
李媪叹着气说：“但凡有人在身边递口粥水，阿婆也不肯来他家住着的！阿婆懂得自己的身体，这病时好时坏的，可还不至于就会死，只怕要拖累你几年，你还年轻……唉，潘家不厚道，这世间的男人，多是花花心肠，没几个能当得真！你就安心独住几年，好好抚养大槐，若是有人看上你，这回咱们要看得真真的，他肯来上门，算是有诚意，那才嫁！”
香香笑了：“好！都听阿婆的！”
只要能离开张家，一辈子不嫁都肯了！
李媪拍拍她的手，小声说：“等你娘来，问你话就答，不问，就不要多话，听阿婆跟她说！”
香香刚点了点头，就听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张李氏带着两个分别十二岁和十三岁的女儿走进来，香兰和香莲亲亲热热挨近香香，左右站定，四只热乎乎的手同时搭上香香肩膀，一人喊一声姐姐，香香只觉难受异常，并不答应，耸耸肩膀说：
“把手拿开，离我远点，热！”
之前还能认张家做亲戚，时不时送点物品过来，经过这一场被休弃事件，她绝望透顶，彻底看清张家人的丑恶面目，再不想跟他们有什么牵扯，因而也不必装模作样，讲什么母女情姐妹情！
看到自己两个女儿讪讪退后，张李氏收起笑容，瞪着香香道：“你这死丫头！她们是你妹妹，久不见面，过来与你亲热亲热，还得罪你啦？你不过做得几天阔太太，如今可是给人休回家来，摆什么谱儿？别不把兄弟姐妹当回事，日后你有得求到他们的时候！你是做大姐姐的，出嫁多年，总积攒下一些不常穿的花俏衣裳，拿出几件给你妹妹，过两年她们也该说亲了，该打扮打扮。还有前头留下的大妞儿，下个月就出嫁，她虽不是我亲生，也算母女一场，我没什么好东西给她，你拿出两件绸缎衣裳送她，打发了事！”
切！
香香先是气得快要爆炸，旋即又觉得犯不着，为这种娘生气，实在实在犯不着！
她走到张李氏面前，伸出一只衣袖在张李氏眼皮底下晃两晃，说道：“瞧清楚没有？这是绸缎的么？你当真以为我在潘家过阔太太的日子？告诉你，我没那好命！自从潘兆安娶了新媳妇，我就被扔到那破院子独居，吃的是自己种的菜，过年才得点肉，还要省着等你们家老大来拿。因为阿婆病着，住在你们家，所以前儿我教人送了几次东西过来，那是潘兆安发慈悲给的，如今他上京赶考去了，我又过起苦日子了，清汤素饭，肉食都没有得吃，哪里有绸缎衣裳穿？你们不信，可以翻看我的包袱，我和大槐的衣裳，全是棉线纺的布，若有半件是绸缎，你们尽管拿走！对了，冬天的衣裳倒有一两件是绸缎面料，想要，就拿去吧！”